山路尽头,哑钟峰如一尊沉默的巨佛,在云雾中森然耸立。
千名僧人盘坐于山巅各处,面无表情,闭目如石,手中紧握着冰冷的铜杵。
钟声,正是从他们手中连绵不绝地敲出,那浑厚而压抑的声波在空中交织、凝结,化作一张无形的金色巨网,死死镇压着山峰地底深处那一点幽暗的星眼。
一个身影从嶙峋的岩石后缓缓走出,他身披青灰色僧袍,身形枯槁,背上竟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篓。
竹篓里,上百名瘦弱的孩童如初生的猫崽般蜷缩在一起,双目紧闭,嘴巴微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们就是哑童,是这哑钟峰真正的“钟芯”。
青灰僧的嗓音如同被砂纸磨过,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背着他们,在这条山路上走了整整十年……只为等一个,能斩断这钟声的人。”
萧云归伸出手,轻轻扶住他颤抖的肩膀,目光穿过那些僧人,落在那口古朴巨钟上:“钟若毁了,他们能开口说话吗?”
青灰僧缓缓摇头,眼中是化不开的悲悯与决绝:“钟毁,我必死无疑。但他们……或许,能哭出声来。”
话音未落,另一侧,一名身着灰色僧衣的女尼——灰烛尼,已然点燃了三柱清香。
她神情肃穆,指尖轻弹,那三缕青烟竟未曾散去,反而如有了生命般,在空中蜿蜒盘旋,最终化作一道微弱的星辰轨迹,悄无声息地指向了巨钟底部一处毫不起眼的薄弱所在。
她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九星连珠之夜,是佛陀为世人点亮的灯……有时,也是一簇足以将灯火焚尽的火。”
萧云归的星瞳瞬间亮起,顺着那香烟轨迹望去,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青铜钟壁。
他看见了!
钟体腹内,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密密麻麻缠绕着上百条如同活物般的血色舌状经脉,这些经脉搏动着,将一股股诡异的力量输送进钟体。
而在所有经脉汇聚的核心之处,竟死死嵌着半块泛着墨色光华的残页——那上面的字迹,萧云归至死也不会忘记,正是当年封印青霄剑仙,让他师门覆灭的《寂灭经》!
原来如此!这钟,不是法器,而是一座活着的封印!
强攻,就在这一刻悍然启动!
萧云归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脚尖在陡峭的钟阶上连点,一步步逆着声浪而上。
他的剑意在身遭凝聚,化作一式“逆时痕”,眼前仿佛瞬间预演了上百种破开巨钟的轨迹,每一道轨迹都清晰无比,却又在下一瞬被更为猛烈的钟声震碎。
“唵!嘛!呢!叭!咪!吽!”
山巅之上,那一直沉默如石的千僧阵列中,为首的空言子猛然睁眼,他的舌头竟是一条布满了血色经文的铁链!
舌链一抖,那卷活着的血经迎风展开,千名僧人齐声诵经,压抑的钟声瞬间化作了尖锐的咆哮,音浪如万千钢刀,朝着萧云归疯狂攒刺!
噗!
萧云归的星瞳骤然收缩,右耳之中,一道血线控制不住地流淌而下。
声波的攻击远比刀剑更为致命,它直接攻击神魂!
然而,就在他神魂即将被撕裂的最后一瞬,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刀山剑海般的音浪中,一个微乎其微的破绽——每当钟声连响九次之后,必然会有一息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那是……哑钟童换气的瞬间!
就在这一刹那,苏青竹动了!
她体内压抑已久的青竹心火冲天而起,整个人如一只青色的火凤,猛然跃至半空。
青色的烈焰在她手中化作一条柔韧而炙热的长鞭,精准地缠住了巨钟顶端那面引动钟声的经幡。
她以自身为引,将萧云归那无形的“逆时痕”剑意,尽数导入自己的心火之中!
“轰!”
青色火焰与逆时剑痕相融,骤然爆发出璀璨的赤金色光芒!
火焰的形态不再是虚无的燃烧,而是凝结成了一个清晰无比的烙印,一个巨大的“归”字,狠狠地烙在了那血经之上!
“啊——!”
千名僧人手中的经书在同一时刻无火自燃,化为飞灰。
为首的空言子更是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他那条铁舌经文剧烈震颤,竟倒卷而回,无数细小的铁刺反向钉入他自己的头颅!
鲜血顺着他的七窍流下,他死死盯着苏青竹,声音扭曲而怨毒:“你……你不该唤醒被埋葬的执念!”
钟声,第一次出现了紊乱。
竹篓中,那些始终麻木的哑童,在看到那赤金色的“归”字火光时,空洞的眼中,竟第一次泛起了微弱的波动。
一名离得最近的孩童,他紧握着铜杵的小手,竟在无意识中,缓缓地松开了。
当!铜杵垂落,敲在岩石上,发出一声孤零零的脆响。
钟声大阵,眼看就要在这一刻彻底中断!
“休想!”空言子状若疯魔,猛然暴起,那条被自己鲜血浸透的舌经竟脱口飞出,化作一条百丈长的血色巨蟒,张开血盆大口,死死缠住了萧云归那将要斩落的剑锋!
生死,只在刹那之间!
就在血蟒即将把萧云归连人带剑一同吞噬的瞬间,苏青竹的身影已然跃上了巨钟之顶。
她看了一眼被困的萧云归,又看了一眼下方那些眼中透出茫然与希冀的孩童,脸上露出了一抹决然的微笑。
“我替你们说!”
一声清叱,她竟不再压制体内的心火,任由那赤金色的烈焰将自己完全吞噬!
心火焚身,她整个人化作了一株即将爆裂的青竹!
轰然一声巨响,青竹炸裂,漫天火雨夹杂着她的生命与意志,倾泻而下!
每一滴火雨,都与萧云归的“逆时痕”产生了最完美的共振,它们绕过了血蟒的纠缠,精准无比地斩在了钟体内那条最核心的血经主脉之上!
钟声,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言子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那条飞出的铁舌经文寸寸崩裂,化为齑粉。
他满脸是血,却发出一阵低沉而诡异的笑声:“你……你们……毁了这世上唯一的净土……”
萧云归的右耳已经彻底失去了听觉,但他左眼的星瞳,却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清晰地映照出空言子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绪——那并非怨毒与邪恶,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在恐惧,恐惧言语会唤醒沉睡的罪孽;他在恐惧,那个用谎言和沉默堆砌起来的佛国,就此崩塌。
萧云归走到他面前,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钟:“你不是护道者……你只是第一个,被封住口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口沉寂的哑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道深邃的裂痕,从钟顶一路蔓延至钟底。
地底深处,那被镇压了无数岁月的星眼,终于透出了一缕幽暗的光华,光华如水,映照在钟体的裂痕上,竟缓缓勾勒出一幅幅早已被遗忘的残影——那正是当年,青霄剑派山门前,血流成河的惨案。
地脉星眼,在万年的沉寂后,终于缓缓开启,那深邃的幽光如同一条沉默的冥河,从地心深处奔涌而出。
萧云归仅存的左眼星瞳,毫不畏惧地深入那片幽光,探向那被时光与谎言掩埋的,最黑暗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