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沼中,沙克暂时停止了徒劳的挣扎,改为一种相对省力的方式轻轻划动四肢,确保自己不会沉没。
污浊的泥浆顺着他狂化后虬结的肌肉滑落,但他那双赤红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土墙的方向,试图从精神上扳回一城。
“狂妄的人类!”他嘶哑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你们不光贪婪、胆小,还愚蠢地狂妄!难道你们忘了一千年前,是如何像蝼蚁一样在我们半兽人脚下颤斗,被奴役、被驱使的吗?!”
李维闻言微微一怔
一千年前?他还真不清楚。
穿越至此,他对这个世界的历史认知大多来自霍恩神父的藏书和吟游诗人索恩零星的传唱,对于这种久远而沉重的秘辛,所知甚少。
但他不知道,不代表别人不知道。
“腾”的一声,塞拉斯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从地上弹起!
他脸色涨红,额头青筋暴起,那双总是充满急切或执着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他完全无视了沙克那副“奸计得逞”的狞笑,也全然不顾对方可能再次制造出的、足以致命的泥浆箭矢,拔出长剑就要绕过土墙冲过去。
“我要杀了你这杂碎!”塞拉斯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斗,即使身上旧伤未愈,即使明知狂化后的沙克防御惊人,他也一副要与之同归于尽的架势。
李维脸色一变,双手立刻按在地上。
“大地震颤!”
又一道厚实的土墙在塞拉斯面前隆隆升起,挡住了他冲锋的路线。
李维随即快步上前,一把死死拉住几乎要失去理智的塞拉斯。
“塞拉斯!冷静!别中了他的计!他在激怒你!”李维低声喝道。
塞拉斯挣扎了一下,力量大得惊人。
他猛地扭过头,看向李维,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沉重,眼神却坚定得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即便天塌下来也不会眨一下。
他就这样直直地看着李维,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泪的重量:
“李维,你知道吗?一千年前,我们人类……就和现在的蚂蚁一样渺小。
那个时候,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强大的半兽人部落、高傲的高等精灵、遮天蔽日的巨龙,还有来自深渊、四处肆虐的恶魔。
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宰。
我们人类……我们人类只能沦为他们的食物。
是我们靠着顽强的生命力,在无数次的屠杀和筛选后,才‘幸运’地被选为奴隶……是奴隶啊!”
塞拉斯的眼睛赤红,仿佛要滴出血来,他抬起颤斗的手,笔直地指向泥沼中那个庞大的身影:“我们苟且偷生!我们忍辱负重!我们经历了无数代人艰苦卓绝的抗争和牺牲,才终于在那场席卷世界的世纪大战中,抓住了那一丝缈茫的生存夹缝!才终于赢得了象现在这样,能够自由呼吸、挺直腰杆活着的权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屈辱:“现在!这个生来就站在我们无数先辈尸骨堆砌的起点之上的半兽人,这个从未真正理解过什么叫苦难,什么叫绝望的杂种!他居然敢……他居然敢嘲笑我们从蚂蚁一点点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他知道什么叫苦?什么叫难吗?!”
“呵。苦?难?”泥沼中的沙克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打断了塞拉斯的控诉,“你们人类至少还拥有阳光和肥沃的土地!而我们呢?我们被像丧家之犬一样赶到了世界的极地。那里是什么地方?终年苦寒,连巨龙去了都要冻得抖上三抖,那是根本活不下去的地狱!”
他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种族记忆的痛苦,但随即被更强烈的偏执和仇恨复盖:“要不是那次异变……多亏了伟大瑞智的大祭司,我们半兽人才重新获得了力量,才有了抬头的机会。大祭司带领我们……半兽人注定要……”
“你放屁!”塞拉斯彻底暴怒,隔着土墙咆哮,“跟人类千百年来流淌成河的鲜血和堆积如山的白骨比起来,你们那点苦算什么?!你们至少曾经是主宰!而我们,连活着都要祈求!”
“可怜的渣滓,你懂什么?弱肉强食,本就是世界的法则!”沙克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
两个人,一个在墙内,一个在墙外,竟就这样隔着一堵土墙,激烈地争吵起来,互相控诉着种族的苦难,指责着对方的“无知”。
李维在一旁听得头大如斗,试图安抚塞拉斯,却发现此刻的牧师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解。
就在这混乱的争吵声中,远处忽然传来了轰隆的声响,如同闷雷滚过大地,并且声音正在迅速靠近。
塞拉斯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远方烟尘滚滚,屏蔽了视线,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在移动。
而泥沼中的沙克,在仔细分辨了那声音的方向和规模后,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之色。
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绝处逢生的得意:
“哈哈哈!听到了吗?是人类!是我的巨狼骑兵,他们赢了!他们赢得了胜利,正在赶回来。听到了吗,这威武的蹄声!”
他努力在泥沼中站直身体,尽管下半身还陷在泥里,却尽力摆出一个自以为威严而胜利的姿态,对着李维等人叫嚣:
“我劝你们,趁现在。立刻把我恭躬敬敬地请出来,把我身上这些肮脏的泥浆打扫干净!或许,等我心情好了,还能考虑饶你们一条命。否则,等我的勇士们一到,你们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别想留下!”
塞拉斯心中一惊,胜利的喜悦难道真的属于半兽人?他下意识地看向李维,眼中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李维却只是笑了笑,给了他一个无比安心的眼神,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看到李维如此镇定,塞拉斯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针,勇气再次回归。
他直接从那土墙的“窗口”后探出身子,对着沙克嗤笑道:“丑陋的半兽人,睁开你那被泥浆糊住的眼睛看清楚!你真以为,是你们的半兽人赢了?”
沙克得意的表情微微一滞,他看了看一脸嘲讽的塞拉斯,又看向同样从容走出来的李维,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但嘴上依旧强硬:“人类,你不会天真地以为,中了我完美计划的牛头人和半人马,还能活下来救你们吧?”
李维此刻轻松得象个在茶馆里听故事的闲人,他顺着沙克的话,用一种近乎捧哏的语气反问:“哦?为什么牛头人和半人马,就一定活不下来呢?”
沙克眯起那双凶残的眼睛,仔细打量着李维,似乎在判断他是真不懂还是在装傻。
思考片刻,他觉得在“绝对胜利”面前,让这些人类死个明白也无妨,更能彻底击碎他们那可笑的希望。
“告诉你们又怎么样?”沙克冷哼一声,带着一种宣布真理般的傲慢,“就跟你们这些将死之人说个明白吧。
我们半兽人此次重返格兰大陆,目的就是要吞并整个大陆,让我族重新成为至高无上的主宰!
南边那个看似强大、实则内斗不休的莱特里斯人类王国,不过是道开胃小菜。
真正关键的是这片长风荒原。
只要拿下了这里,拥有了战略纵深和资源,你们人类的王国,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任我们宰割。”
他看向李维,正好捕捉到李维脸上那极其夸张的,仿佛听到什么惊天秘闻般的震惊表情,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这极大地满足了沙克的虚荣心,他得意之色更浓,继续滔滔不绝,要将这些人类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碾碎:
“盘踞在长风荒原上的牛头人和半人马,虽然不算人类,但他们与你们人类王国关系暧昧。
他们是我们征服之路上的绊脚石,必须率先铲除。”
李维适时地再次捧哏,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牛头人和半人马在这片土地上和平共存了几百年,关系一向友好。你怎么就如此笃定,能轻易铲除他们两大种族呢?”
“哈哈哈,不知道了吧,愚蠢的人类!”沙克发出志得意满的大笑,仿佛在眩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牛头人天性偏向保守,安于现状,守着他们那一亩三分地。而他们的邻居,半人马。他们对土地和资源的渴望,远比牛头人要强烈得多!那么……”
沙克的嘴角歪起一个阴险的弧度,露出了他自以为洞察一切的智慧笑容:“他们两族之间,其实一直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只不过以往都掩盖在和平的表象之下。
而我,只不过是轻轻推了一把,将这对矛盾激发出来而已。
挑动半人马去对付牛头人,就成了我们突破长风荒原最坚固堡垒的关键!”
李维适时地惊呼,表情到位:“土地!是因为土地!”
沙克哈哈大笑,声音中充满了运筹惟幄的自信:“没错!就是土地!这世上,又有哪个种族能拒绝更多、更肥沃土地的诱惑呢?尤其是对于半人马这种渴望奔跑和扩张的种族来说!”
“噗嗤……哈哈哈!我不行了!李维,你……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你要把这个自以为是的半兽人活活逗死吗?”塞拉斯终于憋不住了,指着沙克,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刚刚走过来的安娜和卡罗尔,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掩嘴轻笑,银铃般的笑声在战场上显得格外突兀。
沙克愣住了,得意的笑容僵在脸上。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对方根本不是在震惊于他的“智慧”,而是在像看小丑一样戏弄他。
在李维鼓励的眼神示意下,安娜上前两步,叉着腰,对着泥沼中的沙克用力点了点小脑袋,用清脆的声音说道:“笨半兽人,你失败啦!
你的坏主意早就被法瑞尔爷爷和凯特爷爷看穿啦!
半人马虽然渴望土地,但是牛头人的友谊是几百年积攒下来的,不是你许诺的那些虚假的土地能够骗得了他们的。
是法瑞尔爷爷故意假装跟你合作,让你的战士们进去送死的。”
“咳咳!”塞拉斯觉得安娜的气势还不够足,他上前一步,接替了安娜,用洪亮的声音,如同宣布审判般对沙克说道:“等待着你们半兽人主力的,根本不是内讧的两族,而是牛头人和半人马早就准备好的两面夹击。你们的军队,已经全军复没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沙克如同被踩到尾巴的野兽,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疯狂地摇头,“你们这些卑鄙的人类!一定是在骗我!想扰乱我的心神。我的勇士们不可能失败!”
李维没有再说话,只是平静地朝远处那越来越近的烟尘扬了扬下巴,语气带着一丝怜悯:“你自己看吧。仔细看看,那烟尘之下,究竟是溃败逃回的巨狼骑兵,还是……得胜归来高举战旗的半人马?”
沙克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那片席卷而来的烟尘。
随着距离的拉近,烟尘中的景象逐渐清淅——没有狼狈的溃逃,没有巨狼的身影,只有那熟悉的,属于半人马的赤红色鬃毛在风中飞扬。
还有那在夕阳馀晖下熠熠生辉的,属于半人马部落的战旗。
甚至,他隐约看到了被半人马战士用长矛挑着的属于半兽人军官的头盔。
完了。
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野心,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噗——!”
急火攻心,加之狂化状态的反噬骤然袭来,沙克猛地喷出一大口殷红的鲜血,染红了面前的泥浆。
他膨胀的身体如同漏气般开始萎缩,眼中的赤红迅速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灰败与绝望。
他死死地盯着那片越来越近的像征着彻底失败的烟尘,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软软地瘫倒在泥沼之中,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