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卷着雪沫子刚在院当间儿停稳当，车门“哐当”一声就被张卫国从里头撞开了。
寒气裹着屯子里熟悉的柴火味儿、牲口粪味儿，“呼”一下灌进车里，激得裹在厚棉被里的张若阳小眉头一皱，瘪瘪嘴就要哭。
“卫国！”牲口棚门口人影一晃，赵刚裹着那件油光锃亮的翻毛羊皮大氅就扑了过来，脸冻得发紫，眉毛胡子上都挂着霜花，眼神里又是惊喜又是焦灼，“可算回来了！快！快看看小斑！”
张卫国没顾上应声，先把徐若琴和林涵娘俩小心翼翼地搀下车。林涵抱着裹成粽子的弟弟，小脸绷得紧紧的。徐若琴扶着车门站稳，脸色还有些虚白，但眼神急切地投向牲口棚方向。
“爹，娘，你们先进屋，炕烧热乎了！”林涵懂事儿地说，抱着弟弟就往屋里走。徐若琴担忧地看了一眼张卫国，张卫国朝她用力一点头，那眼神沉得像块黑铁：“放心，有我。”
送走娘俩，张卫国这才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冲向牲口棚。靰鞡鞋踩在冻得梆硬的雪地上，嘎吱作响，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火气。
棚子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挂在歪脖树杈子上的马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黑暗。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野兽特有的浓烈腥臊气扑面而来，比外头冷冽的空气更冲鼻子。
小斑那庞大的身影，像一座沉默的黑色山峦，静静匍匐在角落的干草堆上。
听见张卫国的脚步声，它硕大的头颅缓缓抬起。蓝色的竖瞳在昏暗中骤然亮起，如同两盏骤然点燃的幽灯，精准地锁定了门口的身影。
张卫国的脚步在棚口猛地顿住。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瞬间就钉在了小斑肩胛骨那片刺眼的暗红上——血痂糊着污泥，板结得像块生锈的铠甲，边缘还粘连着几撮深灰色的、硬邦邦的毛发！那毛色，张卫国太熟了！当年在黑瞎子沟追踪灰阎王留下的爪印旁，就见过！
一股冰冷的怒火“噌”地窜上张卫国脑门，烧得他眼珠子发红。他没说话，一步跨进棚里，带起的冷风让旁边趴着的黑子打了个哆嗦。小白低低呜咽一声，往小斑身边缩了缩。
张卫国径直走到小斑跟前，蹲下身。他伸出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不是抚摸，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道，重重按在了小斑肩胛那片血污泥垢上。触手是硬痂的粗糙和尚未散尽的温热。
“灰阎王？”张卫国开口了，声音不高，像冻土下暗流的涌动，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他没问“你去哪了”，也没问“伤咋样”，这三个字，就是答案，也是宣战书。
小斑巨大的头颅微微昂起，喉咙深处滚出一声低沉到极致的回应：“呜——嗷……”那不是咆哮，是闷雷在腹腔炸响前的轰鸣，震得棚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它粗壮的虎尾猛地一甩，重重抽打在冻土上，“啪！”扬起一片带着血腥味的尘土。
张卫国嘴角的线条，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不是笑，是刀锋出鞘的弧度。他猛地起身，目光扫过一脸焦灼跟进来的赵刚、忧心忡忡的老朱头，最后落在挤到近前的李强那张胡子拉碴、写满“俺就等这句”的黑脸上。
“强子！”
“到！”李强腰板瞬间挺得笔直，跟听到冲锋号似的，破棉袄里那身腱子肉都绷紧了。他早就按捺不住了，手里紧紧攥着张卫国那杆擦得锃亮的“56式”半自动步枪，枪身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昏暗中一闪。
“抄家伙！压满实弹！跟我上山！”张卫国的命令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当当作响，震得棚子里嗡嗡的，“老朱，屯里交给你，守好了！刚子，照看好家里！”
“卫国！使不得啊！”赵刚急得直跺脚，一把抓住张卫国没受伤的那条胳膊，“那是两头成了精的山君！真斗起来山摇地动的！你们俩去顶啥用？万一……”
“顶啥用？”张卫国猛地甩开赵刚的手，眼神冷得能冻裂石头，“仇结在骨头缝里，血债就得用血偿！甭管是人还是虎，这理儿，天经地义！小斑是咱屯子的虎，它的仇，就是咱的债！躲？躲到啥时候是个头？早晚得见真章！今儿个，它要了断，老子就给它压这个阵！它要是啃不动那老帮菜——”
他顿了顿，手往腰后一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狠绝，“——那老子就替它把枪子儿喂进灰阎王的脑壳里！一了百了！”
这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赵刚哑口无言。老朱头佝偻着腰，吧嗒着早灭了火的空烟袋锅子，浑浊的老眼看看杀气腾腾的张卫国，又看看牲口棚里蓄势待发、眼中凶光毕露的小斑，长长叹了口气，往旁边让了一步，声音沙哑。
“唉……拦不住，拦不住啊……刚子，让他们去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山神爷看着呢。”
李强早等不及了，嗷一嗓子：“你就瞧好吧！俺这就去把子弹压满！”话音没落，人已经像头黑瞎子似的，撞开人群就往自己家跑，去取他那鼓囊囊的子弹袋和行军背囊。
张卫国没再废话，转身大步走进牲口棚。他无视了小白和黑子警惕的低呜，径直走到小斑面前。小斑抬起头，巨大的琥珀色眼瞳深深地看着他。张卫国伸出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没有抚摸，而是重重地、带着一种男人间托付生死的力道，拍在小斑厚实宽阔、带着新鲜血痂的肩胛上，发出“嘭”一声闷响。
“伙计，”张卫国的声音低沉下去，只有近在咫尺的小斑能听清，“路，你自己选。仇，你自己报！我张卫国，就在你身后！要生一起生，要死……”他没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小斑读懂了。那是一种比山林更沉默、比冻土更坚硬的承诺。
“吼……”小斑喉咙里滚过一声短促而低沉的回应，巨大的头颅蹭了蹭张卫国的手掌。那动作不再有幼时的依恋，却带着一种并肩战友的沉重默契。
它猛地站起身，庞大的身躯舒展开，像一座小山拔地而起，带起的风压得马灯的火苗都剧烈摇晃！它抖了抖皮毛，碎雪和干草簌簌落下，昂首发出一声裂石穿云的长啸！
“嗷呜——！！！”
虎啸声如同实质的音浪，瞬间席卷整个屯子！震得窗户纸哗哗作响，震得人头皮发麻，心脏狂跳！屯里所有的狗瞬间噤声，夹紧了尾巴。
这啸声，不再是归家的宣告，而是复仇的战鼓，是刺向黑瞎子沟的夺命号角！
啸声未歇，小斑已如一道黑白相间的闪电，四肢发力，庞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猛地蹿出牲口棚，越过低矮的篱笆墙，朝着后山那墨汁般浓稠的黑暗，头也不回地扎了进去！
雪地上，终于留下了它那磨盘大小的、深深嵌入冻土的清晰爪印！
“走！”张卫国一声低吼，抓起李强飞奔而来递上的沉甸甸子弹袋和装满干粮水壶的军用帆布背囊往肩上一甩，靰鞡鞋狠狠蹬地，像离弦的箭，追着那道即将消失在林海雪原中的斑斓身影，一头撞进了寒风呼啸的老林子。
李强端着压满黄澄澄子弹的“56式”，枪口斜指地面，像头忠实的獒犬，紧紧跟上。
老朱头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佝偻的身影在飘摇的马灯光下拉得老长，喃喃道：“龙虎相随……进山屠阎罗……这长白山的山神爷……今晚怕是要睁眼喽……”
进了山，风立刻变了脸，像无数把浸了冰水的刮刀，卷着雪粒子“嗖嗖”地往人脸上、脖领子里钻，刮得人脸皮生疼，眼睛都睁不开。
老林子黑黢黢的，白天积下的雪壳子被风旋成各种刁钻的形状，底下藏着冻硬的冰棱子和被雪盖住的枯枝败叶，一不留神就摔个狠的，靰鞡鞋踩上去，“嘎吱”一声闷响，能没到大腿根。
张卫国和李强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雪，呼出的白气儿瞬间就在眉毛、帽檐上凝成了厚厚的白霜，跟挂了层糖粉似的。林子里静得吓人，只有风刮过松枝的呜咽，像无数鬼魂在哭。偶尔“咔嚓”一声，是枯枝被积雪压断的脆响，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瘆人。
前头带路的小斑，那巨大的身影在密林和雪幕间时隐时现，像一团飘忽不定的鬼火。
它跑得极快，却异常灵巧，庞大的身躯在盘根错节的老树根、嶙峋的巨石间腾挪闪避，厚实的肉垫踩在雪上几乎不发出多余的声响，只在厚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深坑般的爪印，坚定地指向密林深处——黑瞎子沟的方向。
“这小斑……跑得比发情的狍子还快！”李强喘着粗气，嘴里喷出的白雾拉得老长，像火车头喷出的蒸汽。他努力想跟上小斑的速度，可背着枪弹和背囊，在深雪里跋涉，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沉，棉裤腿早就被雪水浸透，冻得硬邦邦的。
他抹了把糊住眼帘的冰碴子，“咱……咱这得撵到啥时候是个头？这老林子，跟没边儿似的！”
张卫国没吭声，眼神像鹰隼般锁着前方那道模糊的斑斓影子，脚下步伐不停，每一步都踏得又稳又狠，靰鞡鞋踹开积雪，露出底下冻得发黑的腐殖土。
他解开军绿色帆布背囊侧面的军用水壶塞子，灌了一口冰得扎牙花子的凉水，冰冷的刺激让他精神一振。
“急啥？跟紧了！小斑在循着味儿找！那老畜生躲得深，在自个儿窝里猫冬呢，没那么容易露头！”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狩猎者特有的冷静，“把招子放亮点！灰阎王不是善茬，比成了精的老熊瞎子还奸滑，指不定猫在哪个犄角旮旯等着下黑口！子弹顶上膛，保险开着！”
李强用力点头，咔嚓一声清脆地将“56式”的枪栓拉开又推上，黄澄澄的子弹在弹仓里闪着冷硬的光。
他舔了舔冻裂的嘴唇，眼神也变得凶狠起来，像头嗅到血腥的饿狼：“它敢露头，俺就让它尝尝762的‘花生米’是啥味儿！保管给它脑壳开个透亮的窟窿！”
追踪是漫长而煎熬的。
日子一天天在冰天雪地里熬过去。干粮是冻得梆硬、能硌掉牙的苞米面贴饼子和咸得齁嗓子的萝卜条、芥菜疙瘩，就着雪水往下咽，噎得人直抻脖子。
夜里找个背风的石砬子或者枯树洞子，拢一小堆用松明子引燃的篝火，裹着狍皮褥子挤在一起取暖，耳朵还得竖着听林子里的动静。
火不敢烧大，怕暴露，也怕引来别的东西。小斑则像个不知疲倦的幽灵哨兵，总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趴伏着，琥珀色的眼睛在暗夜里幽幽发亮，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
它几乎不怎么吃东西，只是偶尔舔舐肩胛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忍耐的呼噜声。
张卫国的络腮胡子像荒草一样疯长，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但眼神里的火苗却越烧越旺。
他能感觉到，离目标越来越近了。小斑带的路越来越陡峭，雪地上的爪印有时会消失在一片被狂风扫过的裸岩上，但它总能再次找到方向。
空气中，那股属于大型猫科动物的、浓烈的、带着血腥和威压的腥臊气味，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刺鼻，像一根无形的、带着倒刺的线，死死缠着他们的神经，让人头皮发麻，心跳加速。
第十三天头上，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天光勉强透过厚重的云层和挂满“树挂”的枝桠洒下来。他们追到了一片地势极其险恶的地方。
两边是刀劈斧削般的黑色玄武岩石崖，如同巨人张开的漆黑手掌，中间夹着一条狭窄的、堆满嶙峋怪石和倒木的深沟，当地人叫它“阎王愁”。
沟底积着厚厚的雪，但许多地方被强劲的“大烟炮”（暴风雪）扫过，露出底下冻得青黑色、滑溜溜的冰面。这里，连最耐寒的老松都长得歪歪扭扭，枝干上挂满了厚厚的、如同白色铠甲的“雾凇”，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
小斑突然在沟口一块巨大的卧牛石旁停了下来。它巨大的头颅低伏，鼻子紧贴着雪地，用力地嗅吸着，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压抑的、滚雷般的低吼，脊背上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块，油亮的皮毛下，力量如同压抑的火山般涌动。
它肩胛处的伤疤似乎都在微微发烫，那是一种源自血脉的感应。
张卫国心头猛地一凛，一把按住身后正想往前凑的李强，两人迅速闪到卧牛石后面。“嘘——！”张卫国食指竖在嘴边，眼神凌厉如刀，示意李强噤声，枪口无声地抬起，指向深沟幽暗的深处。
李强立刻屏住呼吸，手指稳稳搭在冰冷的扳机上，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沟里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区域，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就在这时——
“吼——！！！”
一声沉闷、苍老、却蕴含着无尽暴虐、威严与赤裸裸挑衅的虎啸，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猛地从深沟最阴暗、最狭窄的拐角处爆发出来！
那啸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凶戾和百兽之王的傲慢，震得石壁上的积雪簌簌滚落，震得张卫国和李强耳膜嗡嗡作响，鼓膜生疼！
一股冰冷刺骨的煞气瞬间弥漫开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紧接着，一个庞大得令人窒息的身影，缓缓从阴影里踱了出来，踏上了沟底那片相对开阔的、反射着惨淡天光的冰面。
灰阎王！
它比小斑还要大上一圈！肩高几乎接近成年人的胸口，体长算上那条钢鞭似的尾巴绝对超过三米！一身钢针般的灰褐色皮毛，在惨淡的晨光下泛着油浸浸的幽光，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陈旧疤痕，如同披着一身记录着无数场血腥搏杀胜利的勋章。
最骇人的是它的头颅，异常宽大，额头上三道深刻的、如同刀劈斧凿般的白色陈旧伤疤，扭曲成一个狞恶无比的“王”字，彰显着它的霸主地位。
一双黄褐色的眼珠，冰冷、浑浊，却又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淀着最原始的残忍、狡诈和对闯入领地者的漠然杀意。
粗壮如柱的四肢踏在冰面上，每一步都留下海碗大的深坑，冰面发出细微的呻吟，无声地宣告着它那超过五百斤的恐怖体重所带来的绝对力量和压迫感！
它停在冰面中央，庞大的身躯像一座移动的灰色堡垒，散发着令人绝望的威压。
黄褐色的竖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审视猎物的漠然，冷冷地扫过沟口如临大敌、浑身炸毛的小斑，又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张卫国他们藏身的巨石方向，嘴角几根钢针般的胡须极其轻蔑地抖动了一下，喉咙里滚过一声低沉的不屑。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积压了数年的血海深仇，在这一刻轰然引爆！
“嗷吼——！！！”
小斑浑身的毛发瞬间炸开！像一团骤然膨胀的、燃烧着黑白烈焰的巨大毛球！
琥珀色的瞳孔收缩成两条冰冷无情的细线，死死锁住冰面上那个灰色的、象征着它童年梦魇的身影，喉咙里滚动的低吼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充满滔天恨意的咆哮！
它前肢微微伏低，后肢肌肉坟起如小山，巨大的虎爪深深抠进冻土，刨起大块的冰雪和碎石！肩胛上那道灰阎王留下的、刚刚结痂的伤疤，此刻仿佛燃烧起来，发出无声的血色控诉！
没有试探，没有威慑性的低吼。
只有最原始、最狂暴的杀意！
“嗷吼——！！！”
小斑爆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狂啸，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离弦的怒箭，挟裹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从沟口的高处，朝着冰面上那灰色的巨影，轰然扑下！
速度之快，带起的风声如同山雨欲来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