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寨九地之外,旌旗连天。
几百号骑兵打前阵,后头跟着乌泱泱的大兵,脚杆子踩得泥地咯吱响。
大旗上,金线绣着个斗大的“张”字,老远就能瞅见。
三千多号大帅府的精兵,在一片沼泽水洼边上摆开阵势,军容实在谈不上齐整反倒透着几分懒散,有的兵还靠在枪杆子上抽旱烟。
一顶明黄色的八抬大轿,“吱呀”一声停了下来。
这是带帷子的暖轿,按大顺朝的老规矩,得是二品以上的官才能坐。
当然轿里头那位爷,二十年前就有这资格了。
轿身还晃着,轿帘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一个略显尖利的嗓门传出来:“到地方了?”
一个穿得笔挺军服的年轻参谋赶紧凑上去,腰杆弯着:“大帅到了!咱们啥时候动手?”
“动你娘个腿!”一个披着大的精瘦老头,在俩侍女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挪出轿子,“俺老张花了无数大洋,才养出这些弟兄”
“那小白龙手下两千来号人,千把条枪又躲在这破地方,哪能轻易拿下来?”
老头把大帅礼帽上的丝缨子扶正,一边走一边骂,时不时蹦出几句旁人听不懂的土话。
几个年轻参谋听了,顿时闭了嘴,目不斜视。
张大帅平日心善,规矩不算严,但想在大帅府混出头,头一条就得学会听话!
“儿郎们,给老张排个线列阵”
张大帅大手一挥,大擎被风掀起来,倒显出几分威风。
一个高级参谋上前劝道:“大帅,小白龙那伙马匪都是一人双马,咱们要是摆线列阵,他们突然冲过来,怕是要出乱子。”
张大帅吹胡子瞪眼:“干你娘的!不摆线列阵,四九城的人咋晓得我老张出兵了,咋晓得我卖力气了?”
一张金丝软榻被抬过来,骂累了的张大帅,在俩侍女的扶着下,颤巍巍躺上去。
两道幕帘拉起来,挡住三寨九地的冷风。
这位权倾四九城的大帅爷,就这么在前线舒舒服服躺下来了。
“稳住阵型啥时候天黑,咱就撤军”
大伙儿这才明白,敢情这位大帅就是来演戏的?
可小白龙也不是好惹的,要是他来偷袭这可咋整?
有人战战兢兢提了句担心,也被睡得迷迷糊糊的张大帅骂了回去:“慌个屁!”
“放宽心小白龙那伙马匪这会儿该往辽城去了,跟咱们碰不上。”
一场大戏就这么开锣了,张大帅在使馆区跟前演忠心耿耿,小白龙就顺坡下驴,避避风头,往辽城去给张老帅邀功。
彼此之间的默契,是演员们的基本修养。
能在这乱世里站得住脚的,哪个不是会来事、会站队的主几?
三寨九地北边,一处山谷,逶迤的马队排成长长一串,千把号人挤在这窄小的山谷里,连个转身的地儿都没有。
别说那些抢来的金银珠宝,就连锅碗瓢盆都装上车了。
几个当家的一路骂,也没人舍得把这些家当扔了。
开玩笑可都是大伙几搏命抢来的,咋能轻易丢了?
这么一来,往北走的速度就比想的慢多了。
一个雄壮的汉子,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瞧着乱哄哄的队伍,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两条刀疤扯得跟蜈蚣似的。
“白龙爷要不咱们先在这山谷歇一晚?”二当家凑上前,小心翼翼地说。
小白龙脸色一沉:“不要命了?这种绝地,要是被人两头堵住,咱这些人还有一个能活的?”
背着个装满金条包袱的二当家,让让地笑:“白龙爷,那张大帅是个怂货,肯定不敢追咱们。”
小白龙抬手就是一巴掌:“老子担心的是那个老东西?”
挨了八品武夫一巴掌,二当家眼冒金星,好半天才缓过来委屈巴巴地说:“白龙爷闯王爷的兵马都在那几座县城里,也不可能来追咱啊。”
小白龙还想说什么,可忽然间,神色猛地一僵。
远远地,似传来某种沉闷的呜咽声响。
片刻后,小白龙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号角声!
片刻后,大地之上,隐约如雷鸣。
谷地尽头,百多精锐骑兵,在暮色勾勒下,缓缓显出阵势。
而在这支先锋后面,烟尘滚滚而来数不尽骏马奔腾而来。
刹那间喊杀声震天动地。
就见山谷高处,一面大黑旗扬了起来。
黑旗之上,偌大一个“闯”字清淅可见。
也便是这个字,彻底压垮了小白龙这伙人的斗志。
小白龙心里发颤,脸变得惨白—他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来了。
怎么敢?
那位爷怎么敢离开那几座县城来袭杀自己?
“吁,”
山谷之上,随着最前面一匹雄壮白马停下脚步,数百人的骑队齐刷刷勒住马头。
整肃的马甲和兵刃的撞击声,为暮色添了几分冷冽肃杀之意—这偌大四九城,能有如此精锐骑兵的,还能有谁?
不用闯王爷下啥具体命令,要是这种瓮中捉鳖的事都办不成,他闯王这几年也白混了。
喊杀声,哀嚎声,夹杂在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中,遥遥传了过来。
山谷里,小白龙那伙人彻底没了心气,就算几个当家的红着眼,拿鞭子抽人,也没组织起啥象样的反抗。
按说,小白龙这伙人在三寨九地横行了十多年,不该这么没用。
可闯王爷选的偷袭时机,实在太妙了
两军交战,首重士气
小白龙这伙人灰溜溜往辽城跑,拖家带口去外地,手下那些马匪本来就一肚子不乐意。
如今又在这绝地被前后堵住—一还是闯王爷亲自带的兵。
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可现在在这窄窄的山谷里,连勇气都没了,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看着比预想中还顺利的摧枯拉朽之势,闯王爷那双桃花眼眯了起来。
旁边拎着紫金重锤的张大锤,一脸得意:“闯王爷要不,等咱把小白龙这块肥肉吞了,再顺道去把张大帅那伙人包个饺子?”
闯王爷嘴角抽了抽,似笑非笑地说:“要不大锤你亲自去?”
“好嘞好嘞”张大锤刚咧嘴笑,一看闯王爷的神色,立马明白不对,赶紧闭了嘴。
这时,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大个子开口了:“骑兵的好处全在马身上这会儿在山谷里冲了几轮,要是再往南奔袭,马肯定扛不住。”
听了这话,闯王爷倒愣了一下,接着笑道:“没料到祥爷也懂骑兵?”
祥子笑了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敢在闯王爷面前班门弄斧,见笑了。
95
闯王爷先是一愣,旋即才明白祥子口中这句打趣话—一不得不说,与这大个子接触了几次,闯王爷觉得最稀奇的就是这大个子不晓得从哪里冒出的古怪话。
“不见笑不见笑”张大锤赶紧接话,“祥爷您懂的,比俺大锤多得多。”
祥子笑了笑,没再说话。
一拉缰绳,祥子就跟闯王并排站着了。
“祥爷这番还得感谢你的谋划,不然我也难如此轻易便消除这桩大隐患。”
“闯王爷说得哪里话若非闯王相助,我又岂能报得大仇。”
说话间,两人皆是相视一笑。
很难想象,一个纵横三寨九地的马匪头子一个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宝林武馆内门执事,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甚至本该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此刻竟在这荒郊野地里言笑晏晏。
闯王爷麾下果然都是精锐。
步兵拿着火药枪列阵,两边有骑兵掩护就连谷地前后两个隘口,都各摆了一支炮队。
这倒让祥子开了眼,亲眼见了回此方世界的“步炮协同”。
场面虽说热闹,可实际上闯王爷这边几乎没咋死人,只堵在前后轰了几炮,山谷里那伙马匪就都趴在地上,大喊着投降。
闯王爷一甩马鞭,指着远处一个逃跑的人影,笑道:“祥爷那小白龙要跑咯。”
看样子,这位闯王爷只想吞了这些人和辎重,没心思去追小白龙。
而且,按照两人的约定,小白龙这颗人头是祥子的。
当然,祥子有没有本事拿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闯王爷,按咱们之前约定的,事成之后火药枪归我,这些人马和辅重都归闯王爷您,”大事将成,祥子却没立刻去追的意思,反是慢悠悠又强调了一番约定。
说实话这买卖有点不公平。
毕竟闯王爷出了兵、出了钱,还担了风险,而祥子不过是动了动嘴,却能拿到千把条火药枪一这可不是小数目。
可这会儿,闯王爷脸上没半点不乐意,那双桃花眼眯出好看的弧度:“那是自然,。,相比之下,小白龙这些人不过是开胃小菜,我更看重接下来那桩买卖。”
闯王爷并不清楚,为何祥子非要抢下这批火药枪
听说,这大个子甚至从南边招募了几个火器教官,正在训练护院使用火炮。
笑话一个庄子的护院,要学火炮?
正心念急动间,闯王爷就看见身边那大个子已凌空跃出。
高十来丈的谷壁就这么跳下去了?
就连张大锤瞧见,也是倒吸了一大口凉气。
却见祥子俯身而下,急速坠落中,身形在空中拉出道道残影。
可稀奇的是或是碎石,或是扎根谷壁的某棵小树,每坠一段距离,祥子偏偏能找到个落脚点
就这样,这身形魁悟的大个子,反倒象个灵巧无比的猿猴一般,片刻后便轻巧落在了地上。
看到这一幕,便是闯王爷那双桃花眼也是微微一挑一这位爷,对身体的掌控力已经到了这地步?
这当真只是八品武夫?
徜若这位祥爷当真是入了法修,便不该还能有如此身手才是。
这世道没人能体法双修。
难道
念及于此,闯王爷嘴角却是绽开一抹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