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东兴楼,算不得什么有名的馆子。
论规模没规模,论年头没年头。
满打满算两层楼,再加之外头那处院子,凑凑合合能摆下二十张桌子。
这会儿,东兴楼的掌柜正满头大汗地张罗着,让店里的小厮把库房里那些桌子板凳全给抬出来。
掌柜是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也亲自挽着袖子忙前忙后,脸上却红扑扑的—心里头正美着呢!
今儿个来的这些大人物,放在往日,绝不会多瞧他东兴楼一眼;咱这东兴楼啊,指不定就凭着这场寿宴,在四九城出了名。
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往这儿赶。
门口原本是柳家那侄儿在喊客,嗓子早喊哑了,徐彬索性替了他,在门口当起了收礼金的帐房先生。
徐小六则带着德宝车厂的护院,在门口维持秩序一就因着竹老板来了,小半个南城的人都往这儿看热闹,外头乱得不行。
“四海赌坊姜东家到!”
“东城陈家到!”
一个接一个叫人听着就咋舌的名号,打门口传进来。
清帮在南城几个头面人物,听见信儿也满头大汗地赶来了一—齐老舵主都来了,底下的香主哪能不来?香主来了,手底下的小头目又哪敢缺席?
没多大工夫,东兴楼门口的车马就堵得水泄不通,附近铺子里的红绸子,也早被赶来的宾客买空了,连个边角都没剩下。
就这么着,一直到晌午头太阳高照,还有闻着信来的客人。
连警察厅管南城的那位副厅长,也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可偏偏,不少人揣着贺礼到了门口,都犯了嘀咕,相互打听—到底是哪位爷过寿啊?
只有极少数人清楚,这场突然闹得这么大的寿宴,真正的主角却是一个半年前才入宝林武馆的车夫泥腿子。
今天之后,李祥这名号,算是真正响彻了整个四九城。
东兴楼门口。
“陈少爷,真没想到您能过来,倒是给您添麻烦了。”穿一身黄衫的祥子,朝着陈静川拱了拱手。
陈静川叹口气:“祥爷您还是见外,不把我当自家人。今儿个办这么大的事,竟不捎个信给我,我这心里头啊不是个滋味。”
“要不是我堂兄告诉我,今儿个这热闹,我指定赶不上。”
听了这俏皮话,祥子也是哑然一笑。
“行了,祥爷您还得招呼别的客人,我就不在这儿添乱了。”
刚说完,陈静川身后就过来十几个家仆,在两个管事的招呼下,捧着一堆旁人连名儿都叫不上来的礼品,送到了大厅里。
陈家出手,自然是不同凡响,这阵仗看得旁人眼睛都直了。
跟柳爷说了几句吉祥话,陈静川就笑着进了楼,找齐老爷子打招呼去了。
这会儿的柳爷比刚才镇定多了,可瞧见大厅里这么热闹,心里头还是跟做梦似的,直叹气。
他在警察厅混了几十年,是老巡脚了,大厅里那些人的身份,他哪能不清楚?
换在以前,他连见这些人的资格都没有!
谁能料到,自己老了老了,到了这五十大寿,竟能有这么大的场面。
一袭黄衫的祥子搀扶着柳爷,微微落后半步,陪在门口迎来送往。
“祥子老柳我惭愧,混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得靠你撑场面。”
“柳爷哪里的话若非柳爷照拂,我祥子哪能有今天,保不齐早死在城外那流民大营里了。”
提及往事,柳爷神色中便多了一抹悲戚,望着祥子,他嘴角开了又合终究没说出一句话。
柳爷心里门儿清,今儿个祥子这么做,大半是看在阿杰的面子上。
忽然,柳爷象是想到了什么,心里头一紧,抓紧了祥子的袖子:“祥子,你可得当心啊!”
祥子愣了一下,嘴角却露出一抹淡淡的笑一当年杰叔还在的时候,总说柳爷看着糊涂,其实心里亮堂着呢。
还是杰叔看人准。
看来柳爷已猜到自己想要做什么了。
祥子握住柳爷的手,认真点头:“柳爷放心。”
说话间,祥子的目光却悠悠飘向了西南边——通过重重雾霾,他似乎能清淅瞧见那座偌大的矿厂。
半年前,他背着唐爷从那里逃出来,如老狗一般蜷在流民营地里,要是没柳爷拼着命开城门只怕他和唐爷早成了城外枯骨。
有些事该是时候去做了。
在门口站了小半个上午,终于迎来了最后一批客人。
是刘泉和刘毅。
祥子其实早就看到了他们。
以如今的身份,祥子没必要躲着他们,可也犯不着主动上去搭话。
“祥——祥爷,真没料到,那位李家庄庄主竟然是您。”刘泉两人赶紧拱手行礼。
刘泉神色复杂,可能直到此刻,他都不敢相信,那位声威赫赫的李家庄庄主、风宪院执事,竟是昔日那个三等车夫大院的大个子。
祥子并没有开口,只是静静望着两人。
以他现在的身份,倒不至于仗着势力压人—说到底,这两个也就是个车把头罢了。
就这么着,刘泉和刘毅这两个以前刘四爷的义子,只能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低着头,额头上的汗一个劲儿地往下淌。
良久,祥子才缓缓开口:“李韵文曾经让你和范胖子在南城找我,这事我知道。范胖子死了,可你刘泉还能站在我面前,你知道为啥吗?”
这话一出口,刘泉吓得身子都抖了,或许是想到了范胖子死时的惨样,这位现在管着两家车厂的车把头,连声音都颤了颤:“小的不知道——”
祥子缓缓说道:“是因为唐爷。唐爷以前总在我跟前念叨,说小时候泉爷待他极好。
我不想等唐爷回了四九城,知道是我杀了你。”
刘泉吓得汗如雨下。
“我和李家的那些纠葛,你算是少数几个知道的人。”祥子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我知道你今儿个来这儿,不过是想两边都占着,留条后路罢了。”
“南城这两家车厂,我是要拿的泉爷你先替我守好。”
刘泉不敢接这话,只能低着头不吭声。
祥子笑了笑:“今儿个是柳爷的寿宴,泉爷要是没事,就先退下吧。
,,刘泉和刘毅连大气都不敢喘,拱着手一步步往后退。
等那大个子的身影进了楼,两人才像松了口气似的,浑身都软了。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后背的衣服早就湿透了。
秋风尚寒,两人那颗心更是如坠冰窖,赶紧喊着人回车厂。
孙巡长赶紧拦住他们:“两位爷,饭还没吃呢——”
刘泉冷哼一声,啥也没说,一把甩开孙巡长的手,大步就走。
刘毅尤豫了一下,停下脚步,慢慢说道:“孙巡长,你这次得罪的这位柳爷,知道是谁的长辈吗?”
“这老话说的好啊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这话,孙巡长你得好好琢磨琢磨”
这话跟炸雷似的,在孙巡长耳朵里一响,差点把他吓瘫了。
这位原本意气风发的中年巡长,一下子跟丢了魂似的,满脸煞白。
站在他旁边的肥勇,盯着那大个子的背影,心里头更是翻江倒海。
原来,他真的是祥子!
就是以前在人和车厂东楼里,被自己挤兑也不敢还嘴的那个祥子。
那身黄衫亮得刺眼,晃得肥勇眼睛生疼他想开口喊住祥子,要是能攀上这位风宪院执事,他肥勇岂不是能再往上爬爬?
可不知为何那话头竟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半年前,这小子明明还跟自己一起举石锁啊!
西城码头,人声鼎沸。
蒸汽机“轰隆轰隆”地响着,两座高高的烟囱一个劲儿地冒黑烟,整个西城都飘着一股刺鼻的黄灰色雾霾。
码头外,一艘艘样式、颜色各异的浮空艇排列整齐,遮天蔽日。
祥子收回自光,紧了紧身上的武衫,迈步往前走。
上回到这儿,还是送林俊卿和刘唐去申城,此刻再见到这些冷峻徒峭的钢铁建筑,心中多少有些唏嘘—也不知林师傅和唐爷那边是否顺利。
李家庄一行人,进了西城有名的裕泰茶馆。
南苑的火车晌午才发车,祥子索性带着大伙儿来尝尝这西城的名馆子。
齐瑞良心思细,早就跟清帮打了招呼包了场,这么一来,偌大的茶楼里就没了外人。
小红、小绿俩丫头挺高兴,分别尝了尝炒肝和豆汁,可刚尝了一口,小脸就垮了,赶紧从荷包里掏出昨天从文美斋买的白花糕。
大伙儿正吃着,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轰隆”声。
“咔哒咔哒”的怪响,混着巨大的轰鸣声,从路的那头滚了过来。
声音十分怪异,厚重中带着一抹尖利,竟隐隐压过天空那些蒸汽浮空艇的喧嚷声。
道路尽头,一辆灰黑色的庞然大物正碾过石板路,疾驰而来。
轮轴转动带起的火星溅了出来,映在那棺材板一样的黑默车身上,更显古怪。
四九城里新鲜玩意儿多,就算是有轨电车,在使馆区里不也跑着吗?
可今天这怪东西,还是引得路人都停下来看,小声议论着。
啥时候铁皮盒子也能在路上跑了?
就见这方头方脑的铁壳子外头包着一层花黄铜板,在太阳底下泛着暗光,车头竖着一个半人高的铁皮烟囱,随着白雾从烟窗上头冒出来,露在在六个车轮外头的黄铜色齿轮,在咬合中不断发出“咔哒”脆响。
人群熙攘,这辆蒸汽车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吓得路人纷纷倾倒。
得亏是西城人见惯了使馆区里出来的那些怪东西,此时倒能稳得住阵脚,那些个刚来四九城的外地人,甫一瞧见这庞然大物,不少都被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有人想骂两句,可一看见这怪铁皮车后头跟着好些个气喘吁吁的警员,就把话咽回去了看那些警员的样子,竟是在护卫?
警员们皆是荷枪实弹。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车里头肯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就这样,铁皮车一路轰鸣,径直朝着裕泰茶馆过来。
一片闹哄哄中,车门“咔嚓”一声打开。
一个瘦高的身影,从蒸汽车里跳了出来。
一身笔挺的西装裹着他瘦得跟竹杆似的身子,就是那张脸白得跟纸似的,一点血色都没有。
刚一落地,这人就蹦跶起来仿佛被火燎一般。
“老陈滚出来,给少爷我来碗炒肝,再来一个塔裢火烧,”西装男人急吼吼冲了进来,头也不抬,又连声喊道:“他娘的,一碗不够,菜单上有的都给少爷我上一遍!老子在上面熬了好几年,快馋死了!”
这人大步流星中,看也不看,便冲了过来。
门口几个清帮护卫神色一惊,沉声说道:“兄弟今日这里包了场。”
西装男人蹙眉,只伸出一根手指。
未看清他有啥动作,几个九品武夫竟直接瘫软了下来。
穿西装的男人嗤笑一声:“好几年没回来,这四九城还是老样子,街上尽是些不长眼的东西。”
偌大的裕泰茶馆,祥子和齐瑞良几个人坐在最里头,往外是李家庄的护卫,最外头坐着的是陈家派来的精锐亲卫。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陈海。
如今距离九品圆满境只一线的陈海,自然看清了那西装男人的动作。
一根手指,瞬息间连戳三下,便撂倒了三个九品一最要紧的,那西装男人身上竟似无半点气血波动。
只靠体魄,便能做到这一点?
陈海神色大惊,赶紧起身,手扶在了刀鞘上,沉声道:“兄弟这里是宝林武馆弟子包了场,有何贵干?”
西装男人瞧见陈海一身黑色武衫,顿了顿,心里头有点犯难好不容易下来一趟,要是把这些武馆弟子都打趴下,又要坏了公司的规矩,到时候那些人可不会再轻易放自己下来。
想到这儿,西装男人有些委屈—好端端的,想吃碗炒肝都这么难?
忽然,里头传来一个声音:“陈海,退下。你不是他的对手,他也没心思找咱们的麻烦。”
闻听此言,陈海便肃然退后。
西装男人笑得欢快,朝里头那大个子竖了个大拇指:“小兄弟,你年级不大,眼光倒是不错谢咯。”
祥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站起来拱了拱手:“一点小事,不算啥。”
西装男人目光落在祥子桌上那些豆汁、炒肝之类的吃食上。
蓦地,他自光温柔如水,仿若眼前的不是吃食,而是最温柔的姑娘。
“狗日的老陈呢,赶紧给少爷我上菜!”男子声音喊得震天响。
老掌柜赶紧小跑过来,躬着腰正要说话,待瞧见西装男人面孔,那昏沉眸子却是一滞,似是不可置信道:“万万大少爷?”
“哎呦我的万大少爷,您回了啊可想死我老陈咯!”
万大少爷嘴角勾了勾,笑骂道:“少来这套,你这老东西,几年不见,生意倒越做越大了。”
老掌柜激动得抹起了眼泪:“托大少爷的福,不然我这小铺子哪能撑到现在?”
“大少爷,您坐——不,您上二楼雅间,小的马上给您上菜!按您以前的习惯,先来杯龙井润润嗓子?然后是糖油饼配面茶——”
一长串菜名从老掌柜口里蹦出来,跟报贯口似得。
可那万大少爷眼中却是浮现一抹唏嘘::“老陈,少爷我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这些东西不能多吃。你把新鲜的菜都给我上一份,我就算吃不完,也得过过嘴瘾!”
听了这话,老掌柜愣了一下—要知道,好几年前,这位万大少爷一顿能吃下一整头猪。
再瞧万少爷那消瘦身材,全然不似往日那个肆虐四九城擂台的雄壮汉子。
老掌柜哪晓得真相,只道是万少爷这几年受了苦。
“滚你丫的,老陈你别墨迹,赶紧给少爷我上菜,我也懒得去雅间了,就在这大厅里便是。”
说话间,万少爷大马金刀坐了下来,一脸期盼。
旋即,他自光却是落在将要默默离开茶馆的大个子一伙人。
那刀入少节眼中动定浮现一抹布嘘::
老陈,少节我现仕此以前个一杆j,这些东西不能多吃。你把新鲜的菜都给我上一份,我就算吃不完,也得过过嘴瘾!”
听了这话,老掌柜愣了一下—要知道,好几年前,这位万大少爷一顿能吃下一整头猪。
再瞧万少爷那消瘦身材,全然不似往日那个肆虐四九城擂台的雄壮汉子。
老掌柜哪晓得真相,只道是万少爷这几年受了苦。
“滚你丫的,老陈你别墨迹,赶紧给少爷我上菜,我也懒得去雅间了,就在这大厅里便是。”
说话间,万少爷大马金刀坐了下来,一脸期盼。
旋即,他目光却是落在将要默默离开茶馆的大个子一伙人。
他眉头微微一挑,却是说道:“大个子先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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