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
德云楼某间雅阁里,
陈静川端起酒杯,笑容和煦:“祥爷,这第一杯,先贺祥爷晋升八品!“
话音刚落,这位未满三十便掌了陈家矿区的年轻人,手腕一扬,杯中酒径直饮尽。
“这第二杯,却是陈某有些私心。
”
陈静川顿了顿,亲手又斟了一杯,对着身前众人道:“今日得见李家庄诸位英才,陈某愿与诸位交个朋友,还请诸位赏脸,一同举杯。“
他面前坐着的,正是齐瑞良、徐彬、姜望水、徐小六,就连刚伤愈的小马,
也在末座陪着。
听闻这话,李家庄几人忙不迭起身,连说“不敢当”。
觥筹交错中,宾主尽欢。
今日是陈静川做东,托了陈海邀约祥子,祥子便带了整个李家庄的内核人物来。
面子都是互相给的这位李家庄庄主如此有诚意,陈静川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于是,才有了方才那一席话。
此番再聚,自然又有不同。
如果说第一次不过是互相试探,这回却是要实打实拿出筹码一更何况,这位李家庄庄主已然普升八品,成了风宪院正式执事。
身为陈家矿主,陈静川知晓的内情自然更多:如今四九城上层圈子都传开了,那位不苟言笑的席院主亲口许诺,只要李祥晋升八品圆满,便授他风宪院副院主之职。
以这位爷的天赋,怕是不出数年,四九城便要出一位最年轻的副院主。
相较之下,他刚入八品便悟得暗劲,反倒不算啥稀罕事一毕竟能一枪挑翻钱家二少爷的主,本就该有些真能耐。
真到了谈事的时候,陈静川更是暗暗心惊:这位武道天赋绝顶的祥爷,竟对矿区的营生门儿清?
这下子,陈静川也不敢有半分懈迨,生怕哪句话说岔了,让这位爷生了误会o
宴席之上的诸多言语机锋,自是步步惊心。
但双方总算是达成了一个初步的合作框架:先集合李家庄和陈家之力,在前朝废矿与小青衫岭城楼之间,建起三座临时定居点。
出了德云楼,
早就在门口等侯的小红、小绿俩丫头,手里捧着冰糖葫芦,吵着要去真光电影院看默剧。
听闻这话,陈静川笑着对祥子说:“那真光电影院,陈家也占了些股份,诸位若是想看,打个电话便能包下整个影厅。“
祥子笑着应了。
俩丫头欢天喜地,小红蹦蹦跳跳的,不小心掉了两颗冰糖葫芦,当即苦起了脸。
徐彬见状,赶紧给徐小六使了个眼色,又去买了好几根来。
徐小六本就是少年心性,方才在宴上没敢吃饱,瞧见冰糖葫芦也馋了,索性一口气买了十多根。
这下子便连祥子和陈静川都多了一根冰糖葫芦。
祥子倒是无所谓,吃得兴致勃勃;陈静川也无半分架子,挽起袖子一口一个o
反倒是齐瑞良和一旁陪着的陈海,齐齐叹了口气,满脸无奈。
东城大道上,
瑞祥的绸缎、张元的茶叶、仁堂的药铺,招牌一个比一个气派,铺面一个比一个亮堂。
小红、小绿俩丫头出身流民,哪里见过这般繁华,顿时被迷花了眼。
祥子好几次提议进店逛逛,
小红眼巴巴地跃跃欲试,小绿却死死拽着妹妹的袖子,不让她动弹。
即便陈静川笑着说由他买单,俩丫头还是没敢进去。
祥子晓得这俩丫头是穷怕了,实在是不敢花钱,便也不再多说。
到了真光电影院,一行人看了场默剧。
电影是黑白的,画面粗粝,约莫是名门公子与小姐谈恋爱的戏码。
几个大老爷们看得昏昏欲睡,反倒俩小丫头哭得泪水涟涟。
祥子委婉拒绝了陈静川接下来的邀约,与他和陈海道别后,便带着众人准备返回丁字桥一此刻去西城火车站,还能赶上最后一趟南苑小火车。
路过四海赌坊门口时,徐彬忽然指着街边一个小铺子,笑着对祥子说:“祥爷,还记得这儿不?“
顺着瞧过去,是一家露天茶铺。
他愣了愣,眸色渐渐温柔下来。
怎么会不记得?
昔日,他便是在这里与德宝车厂的人不打不相识。
那时老马与德宝车厂一个马脸汉子起了冲突,他和杰叔替老马出头,才结识了徐彬这位少东家。
杰叔最爱吃这家的包子,带着他来过好几回。
此刻暮色降临,蒸屉上的袅袅白烟与暮色缠在一起,更显昏沉,
祥子望着蒸屉后掌勺的老掌柜,心里忽然有些恍惚。
距离上回来到这里,不过半年光景,
却已恍若隔世。
茶铺里不过几张小桌、几把椅子,祥子一行人一来,便占了大半。
老掌柜见来了大买卖,眉开眼笑地跑出来,捧着毛巾小跑过来,瞧见祥子时却愣了:“哎哟,爷吉祥!有些日子没见您了,我还琢磨着您是不是忘了小店呢。”
老掌柜瞅着祥子一身绸衫,话头顿了顿——这位爷之前穿的,可都是布衫。
祥子笑了笑:“咱这三桌,按老规矩上菜。“
“得嘞!还是酱肘子、卤羊杂,一人俩大肉包子!”
“掌柜记性真好。“
”烧刀子呢?我记得爷您最爱喝这个。“
祥子正从竹筒里抽筷子,闻言手上一顿,片刻后,才点了点头:“也按老规矩来。”
”得嘞,诸位爷稍等!“
其实祥子并不爱喝酒,往日那壶烧刀子,倒有大半进了杰叔的肚子。
齐瑞良、姜望水、徐小六这三位昔日同窗,不知祥子为何偏选这不起眼的小铺子,徐彬便在一旁绘声绘色地讲起那日与祥爷相遇的经过,
顺带还自夸了一番,说自己最有眼力见,早看出祥爷绝非凡人。
几个好友与祥子相识许久,却从未听过他过往的旧事,此刻听得兴致勃勃。
祥子没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坐在一旁的小绿察觉到自家爷情绪不对,小心翼翼问了几句,祥子也只是摇摇头,默然不语。
眼下正是下工时候,
不多时,这小小的茶铺便坐满了人。
祥子隔壁桌,坐着两个挂着武装带的“大盖帽”—一肩章上刻着“巡警”二字,是警察厅最底层的“臭巡脚”。
”嘿,明日柳爷寿宴,咱哥俩去不去?“
”咋能不去?柳爷可是巡长,正管着咱,哪能不去捧场?“
“可去了的话,孙巡长那边咋办?孙巡长早放话了,谁敢去柳爷那儿,就是不给她面子。孙巡长有后台,年纪又轻,说不准还能往上爬呢。“
先前说话的巡警顿时蔫了,嘟囔道:“柳爷不也有后台?听说他升巡长,是官副厅长亲自督办的。“
另一个巡警嗤笑一声:“这都哪年的老黄历了?官厅长早进去了,柳爷这后台还有啥用?”
俩人耷拉着脸,有气无力地拈着碗里的茴香豆—一两位巡长争斗,苦的却是他们这些小喽罗。
忽然,两瓶莲花白摆在了他们桌上。
“两位兄弟交个朋友?”
一个面色微醺的大个子,笑着问道:“两位口中的柳爷,可是先前负责南城永昌门的那位警长?“
两个巡警愣了愣,瞧见祥子一身打扮,又瞥了眼桌上的莲花白,连忙站起身拱手:“这位爷看着眼生,不知您是?“
“我叫祥子,许久没回四九城,打听点事。”说话间,祥子有意无意地往桌上排了两枚大洋。
两个巡警的笑容愈发璨烂:“哎哟,这位爷太客气了!“
大洋开道,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事情也很简单,柳爷与另外一个姓孙的巡长一同负责南城,但不知为何,两人有了矛盾,
本来柳爷已经退了一步,可孙巡长仗着有李家当后台,得理不饶人,借着柳爷寿辰想摆手腕,硬逼着这些巡警站队。
这般一来,即便柳爷人缘再好,也没人敢去他的寿宴一整个四九城谁不知道,李家掌控着南城的地下势力。
听到这里,祥子便明白了,又让老掌柜给这桌添了两份肉菜。
两个小巡警忙不迭点头,心里对这大个子的身份愈发好奇。
待祥子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后,俩巡警赶紧喊来老掌柜打听,可老掌柜也只能说个大概。
望着祥子的背影,俩巡警脸上都露出古怪的神色:
一个能带俩丫鬟、一群护卫的大人物,为啥要操心他们这些臭巡脚的事?
真是稀奇!
“班香主,咱们的行程,怕是得改改。”路上,祥子忽然笑着说道。
班志勇愣了愣,忙不迭点头:“听祥爷的,您说咋办就咋办。“
齐瑞良皱了皱眉—一如今三大武馆的精英都在小青衫岭,四九城被大帅府实控,长久待在这里并不安全。
可没等这位清帮三公子开口,祥子便笑着对他说:“瑞良兄,有一事想求你。”
齐瑞良一怔——这位李兄,可是极少用“求”字的。
一时间,他也郑重起来。
可等听清祥子的请求,渐瑞良兰是目定口呆:啥?
暂且不管渐瑞良的震惊,祥子又把徐彬叫到跟前,细细叮嘱了一番,徐彬听得也是满脸讶异。
安排妥当后,祥子派小马回武馆通知陈海—一按原计划,这位九品大成境的学徒教头,本要随李家庄队伍一同返回丁字桥。
接下来的半年,陈海将带着陈家十多个九品武夫,担任李家庄护卫首领,亲自负责小青衫岭的临时基地。
这便是陈家提前拿出的诚意。
一切安排就绪,李家庄一行人住进了徐彬安排的旅馆。
次日,晨光熹微。
南城,东兴楼门口,摆满了“福如东海”“弗比南山”之类的弗帐。
几个穿着红井的小孩,在门口跑来跑去。
除此之外,门口只坐着柳家的侄儿,百无聊赖地拿着支未醮墨的毛笔,在空荡荡的礼金簿上画从从。
秋风苏寒,这柳家年轻人打着哈欠,拢了拢领口。
楼里走出一个穿绸衫的胖妇人:“小志,还是没人来?“
柳家侄儿摇了摇头。
“礼金呢?可有谁来送了礼金?”
柳家侄儿依旧摇头。
按北地的扔矩,这个时辰早该有人来贺弗了。
胖妇人最后的希望破灭,眼里瞬间没了光,哭丧着脸往回跑:“老爷,老爷!一个人都没有,连个送礼的都没有!“
正坐在主位,穿着崭新弗井、弗鞋的柳爷,神色十分疲惫,
骤然听见老婆子这么一喊,心里的无名火顿时冒了上来:“早说了不叶这劳什子弗宴,自家弄一桌就行了,你偏要早早为了这东兴楼!“
胖妇人低下头,委屈道:“那时候老爷刚升巡长,那么多人来庆贺,我才想着借这寿宴多攒点人情。“
“你当巡脚那么多年,整日看大门喝西北风,不趁巡长的位置上多捞点,以后咱柳家吃啥喝啥?还有一大家子人指着你呢!“
柳爷想开口骂,可想到今儿个是自己的弗辰,又瞧着门口蹦跶的小孙子,终究没骂出口。
自家婆婚说得没错,他今年五十了,迟早得从巡长的位置上退下来。
“这可咋叶哟!光包下这东兴楼就租了不少大洋,这下全打水漂了!”胖妇人哭丧着脸哀嚎。
忽地
东兴楼对面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响。
柳家几人连忙跑到门口去看—一原来是对面酒楼忽然来了一大帮人,其中不少都是穿着警服的“大盖帽”。
“老爷,莫不是你的同僚结伴来了?”胖妇人喜出望外。
听闻这话,柳家几个儿媳脸上也多了几分喜色。
可柳爷的神色兰愈发阴郁。
对面酒楼门口,杵着一个穿笔挺警服的中年男人。
这中年警官看起来十分精神,尤其是那两撇小胡子,梳得一丝不苟。
“哟,柳爷,您在东兴楼啊?”中年警官总算等来了赢会,嘿嘿笑道,“今儿个我老孙叶乔迁,恰好就在您柳爷对面。“
“柳爷您这打扮,是叶弗宴呢?我亢不跟您寒喧了,弟兄们都等着呢。
说罢,孙巡长便远远张罗着那一大帮同僚,往自家酒楼里请。
许多同僚也瞧见了一身弗井的柳爷,顿时神色尴尬,可事已至此,也只能装作没看见,加快脚步往孙巡长那边去。
数十个同僚浩浩荡荡地走过,除了少数几个对柳爷拱了拱手,大多数人竟都视而不见。
要知道,这些人在柳爷升任巡长时,可都是拎着厚礼来拜访的。
短短数丐,自与祥子交好的那位官副厅长下台后,柳爷的境遇便已是天差地别。
恰在此时,街尾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震天喧器—一看样子,象是有人来恭贺啥。
孙巡长面露喜色,轻哼了两声:“该是人和久厂那位泉爷来恭贺咱了
,
闻听此言,许多大盖帽皆是神色一骇——刘泉?
这位泉爷可是掌握了人和、马六两家久厂的大人物!
听说他后头站着得可是李家啊!
孙巡长果然有面这般人物都能请得到!
念及于此,许多巡警皆是暗自咂舌:幸好自家选准了人,若是真去参加柳爷的弗宴,得罪了孙巡长,那可是麻烦了。
这些场面,柳爷自然都看在眼里,可形势比人强,他又能说些啥?
晨光洒在柳爷布满风霜的脸上,
刚过五十的柳爷,微微佝偻着背,缓缓转过了身。
只那一刹那,他仿佛亍老了好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