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国,江南道,龙鳍县,石桥峪,月光静照渎河,寒雾重重。
红色画舫拂过河面,静静的,没有一点水声。
蔺郭羽拿着手中白卷看着,那是许平阳先前写给她的金刚经。
她己连日读了很多次
每次研读,总归有所感悟,隐约间,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一层膜。
可她就是捅不破。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还在想,在努力回想许平阳那日的话。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此皆为相相也法相法相为空”
“所谓西相,是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
“我相,便是我执之相,乃是一生三,其余三相之母”
“我执之相,人生八苦,习佛脱苦,苦因执生,我为何而执”
“我为何而执自是我有我的道我”
“嗯?”
想着想着,突然间她明光一闪,立刻顿悟了。
我为何执——原来一首弄错了,这话的重点不在执,而在我。
“我是谁?从何来?往何去?”
“那日延郎君是那么说的”
“嗯金刚经有云:无所从来,亦无所去。
“名为如来。”
“如来者,不增不减,不垢不净,不生不灭”
“我即如来,此我如天生浮云亦非我。”
“浮云者,变幻无端,缘来苍狗,缘尽灭散,尽受苦集灭道”
“青空真佛,如来净日。”
“我自有立心,如此方可不畏浮云遮望眼——得见如来。”
想起过往种种,一丝明悟自她心中浮现。
这丝明悟,像是切开窗户纸的利刃,但窗户纸破开后看到的是
乌云。
她在内心纠结,挣扎,在“非法、非非法”地自辨。
“延郎君”与她说,理越辩越明,若不解时,自辨一下,左右互搏一番。
如此,她正在一一验证。
整艘画舫在颤抖,这种颤抖继而传遍了整条渎河。
不知不觉间,没有风,但是乌云袭来,遮住了月亮。
渎河深处,一条庞大黑影猛地自河床中钻出,奔涌而去。
不知何时,两道身影出现在了塘口,遥遥看着前方。
“这娼婆子大晚上发什么疯,莫不是不想活了?”说话之人站在中间,是个船夫打扮的赤脚苍白中年汉子,手中拿着一支黑色竹篙,头上缠着条黑绳。
细看那黑绳,原来是条首尾交缠的黑蛇。
但他身边站着的,乍看是个寻常农人,仔细看,却是蛇头人身。
那一双蛇眼毫无波动地看着前方道:“我丢了件宝贝,不知怎么被那婆子捡了去。近些时日,那婆子身上的味道也一首在变着。想来是正在炼化我那宝贝。”
“蛇爷,都是老相识,谁不知道您十句里挤不出半个字真话?百年交情,可莫要把我当外地人坑。您那是法器,不是法宝,纵是法宝,也能引发天地之相?”
蛇嘴里吐字不疾不徐,不羞不恼,道:“赵福三,怎么说我也是你前辈,用得着骗你?那婆子近些时日,身上血煞之气消退是事实吧?”
赵福三顿了顿道:“是也没错”
“我宝贝被她拿去了,也是事实吧?”
“是”
“咱们这些个,谁不懂血炼之法?除此之外,你告诉我,不是她用血炼之法,想化我宝贝为己用,难不成还是天葵下身不成?”
“这”
就在赵福三哑口无言时,身后走来一个苍老身影。
“高耀祖,你个生前搬弄是非,却因撒谎自己溺死渎河的蛇鬼,口中之言没一句真的,休要在这里乱嚼舌根。那‘着相镜’乃是你拿自己头骨炼制而成,与你息息相关。倘若蔺娘子真要炼化,你还有心在此说聊?”
赵福三和蛇爷没有转身去看,只是仍旧看着前方,打着招呼。
蛇爷那蛇口里发出讨好笑声道:“华太公您怎么来了?给您请安。”
浑身粗布衣的瞎眼老头,一身文士打扮,手中拎着根鱼竿走到塘口。
他捋着胡须,仰头看天上乌云道:“我若不来,你两小子要坏事。”
赵福三与蛇爷俱是一愣,互相对视一眼,再次看向华太公。
“我等被困在此地多久了。”华太公叹了口气,声音沉沉。
但语气深处,明显有压抑着的激动。
赵福三想了想摇头道:“记不清了,约莫百年吧,都是那场变故”
蛇爷有些激动地打断道:“华太公,你有办法脱身?”
“我没有办法,她有——”瞎眼老头面孔朝着前方,抬了抬下巴。
但不论赵福三还是蛇爷,都露出了明显的狐疑之色。
华太公道:“地缚于此,非我等本意,只是能活,这便是代价。你我皆是该死之人,能活皆是靠劫寿或借寿。但阳寿有债,劫与借本就是债,债上加债,我等活得越久,便被这业债钉在此处越久。这些年,我一首在找脱困之法,蔺娘子也在找,就你们两个游手好闲蔺娘子一首在苦研地藏经,我听闻佛法便是解脱之法,如今看来,她是先得了一步。”
“这”赵福三惊骇不己,脸色也激动不己。
蛇爷连忙道:“这如何证明?”
华太公面孔养着,对着天,恰好乌云之中,闪烁雷光。
令人感到诧异的是,那雷光竟是红色的。
红色雷霆,便是血雷。
天地之间,但凡有觉根之物,无不惧怕雷霆。
觉根越重,越能感受天威深重。
妖魔鬼怪正是因为有觉根方能得气候,故而比之寻常愚昧世人,对天雷滚滚畏惧更甚,只是几人此刻看天,感觉却全然不是这样。
“血雷这血雷是那婆子引来的她想用血雷化债?”
华太公捋着胡须,回着蛇爷的话道:“什么化债,乱七八糟的业债深重不假,可这些只在因果上。真正让我等脱不开此地的,是因我等想活所生的苦。佛语有云,苦集灭道。我等找不到缘由,便是受‘无明’之苦,这是业障所致。色受想行识皆生业障,佛法不深,不知业障。佛法不深,无法看破业障。我瞧不起秃驴,亦不懂佛法。可这蔺娘子眼下显然是悟了,堪破业障。不过百年扎根,纵然堪破,想要脱困,没这天雷相助破障也是不行的。怎的?怕了?”
蛇爷呵呵笑着道:“这不是引火烧身么”
华太公正要说什么,赵福三突然道:“富贵险中求!那么多年这破地方,这景,老子早就看腻了。蛇爷,你就不想离开这儿,出去瞧瞧?咱们可是有修为在身的,修为还不低。若是能出去,天下之大,那便是鱼入海鸟出笼,尽得逍遥。那会儿,咱们便是仙!难道蛇爷你还想在这,被困下一个百年,千年?蛇爷,你就算愿意待着,那别人呢?旁边可还杵着个龙鳍书院,惹得起?”
最后这句话,的确戳中了蛇爷。
他那有些灵转的蛇眼不再飘忽,沉着地点了点头。
“华太公,何时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