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港的海水，已不再是海水。
那是粘稠的、翻涌着锈蚀泡沫与诡异油光的墨绿色浆体，仿佛“锈蚀之主”的血液正从海底那巨大的创口中不断泵出，污染着现实。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金属腥气与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亘古的低语，这低语并非通过耳膜，而是直接震颤着每一个生灵的灵魂。城市在哀鸣，钢筋水泥的骨架在不可见的压力下发出呻吟，无数细小的锈斑如同瘟疫，在每一栋建筑的外墙急速蔓延。
九龙城寨遗址——如今已是“螺湮之主”那庞大、蠕动的机械血肉躯壳盘踞的中心——上空，乌云不再是自然的产物。它们是由浓烟、油污蒸汽和纯粹恶意凝结成的巨大旋涡，旋涡中心，一颗由无数废弃车辆、扭曲钢筋和仍在搏动的血肉组成的巨大独眼，正缓缓睁开，冷漠地俯视着即将成为祭品的香港。
在这片绝望的战场边缘，一座被半摧毁的中华电力变电站顶端，最后的反击正在酝酿。这里，是人类理性、玄学与科技最后的烽火台。
林正英道袍破损，嘴角残留着暗红色的血渍，但他持着那把插满b接口、缠绕着数据线与朱砂符文的“铜钱剑·改”的手，依旧稳定如山。他脚踏七星，口中念念有词，不再是传统的道咒，而是一种混合了古老音节与二进制代码的奇异吟诵。每一次挥剑，都有无形的道韵与有形的数据流混合着激射而出，勉强抵挡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由锈蚀金属和腐败血肉构成的触手。
“顶住！再给我三分钟！” 林正英低吼，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的法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耗，对抗着这超越了常识的邪神，每一秒都像是在燃烧生命。
在他身后，是这场反击的核心。
小犹太——那个曾经在《大时代》里精于计算、身体孱弱，如今却成为了赛博空间守护者的女孩——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电脑椅前。她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因为过度透支而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将生命中所有的光芒都凝聚在了此刻。
她的面前，并非传统的电脑屏幕。那是她以自身异能结合尖端科技，临时构建的一个全息数据交互界面。无数闪烁着幽蓝光芒的代码如同瀑布般奔流而下，其复杂程度，足以让任何顶尖黑客晕眩。界面中央，一个由纯粹能量构成的、不断旋转变化的复杂佛家“卍”字符号，正在逐渐成型。
这就是“赛博往生咒”。
它不是刻在黄纸上的符箓，而是被编写成终极病毒程序，旨在侵入并改写支撑“锈蚀之主”存在的底层逻辑——那弥漫全港的、被邪神力量污染的电网与数据网络。
“咳咳……” 小犹太猛地咳嗽了几声，指尖在虚拟键盘上的舞动却丝毫未停，快得拉出了残影，“数据通道……打通了百分之九十……林道长，帮我稳住东区走廊那边的节点，那里的数据流在被反向侵蚀！”
林正英闻声，铜钱剑转向东方，一道混合着电光与清气的能量射出，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几根试图缠绕高压电塔的触手应声断裂。
“方展博！” 小犹太头也不回地喊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需要那个‘名字’！在最后的指令注入前，用它冲击祂的核心认证协议！”
站在她侧后方，一直沉默着的方展博，缓缓抬起了头。
这位曾经在股海中翻云覆雨，创造奇迹的“股神”，此刻脸上没有了往日运筹帷幄的狂傲，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眼里布满了血丝，手中紧紧攥着一部卫星电话。
“知道了。” 他的声音沙哑。
他没有丝毫犹豫，拿起卫星电话，拨通了一个秘密号码。电话接通的瞬间，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话筒低吼，声音却奇异地传遍了整个嘈杂的战场：
“是我，方展博！动用我名下所有基金、股票、不动产、海外账户……一切！所有！我以我毕生积累的所有财富，买断‘天际资本’持有的‘锈蚀之主’真名识别码！立刻，马上！”
“天际资本”，这个隐藏在无数壳公司背后、最早与“锈蚀之主”进行禁忌交易，并从中攫取巨额利益的的神秘财团，其核心数据库深处，封存着邪神在这个物质世界锚定自身时，被规则强行赋予的一个“真名”。这个真名，并非人类语言可以描述，它在现实世界的投影，是一串极其复杂、不断自我更新的、蕴含着非欧几里得几何奥秘的——股市交易代码。
方展博的指令，等同于将他白手起家、纵横一生所获得的一切，他赖以成名的“涡轮效应”，他引以为傲的商业帝国，他所有的荣耀与梦想，在这一刻，全部押上赌桌，只为换取那一串毫无物质价值的、象征着终极亵渎的字符。
几乎是瞬间，他面前的平板电脑上，代表着他庞大财富的数字如同雪崩般归零。与此同时，一串闪烁着不祥红光的、由数字、字母和无法识别的怪异符号组成的代码，传输到了小犹太的数据流中。
小犹太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生命最后的灼热。她将最后的精神力，如同挤海绵里的最后一滴水，毫无保留地注入到面前的“赛博往生咒”之中。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她开始低声吟诵古老的《往生咒》经文，但每一个音节，都化作了最狂暴、最精密的攻击代码。
“数据封装……完成！”
“灵魂签名……认证！”
“通道权限……开放！”
“赛博往生咒——启动！！！”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按下了虚拟界面上的那个“执行”键。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炫目的光效。
只有一片寂静。
随即，是变化。
以变电站为中心，一道无形的、纯净的、带着安抚与净化意味的数据波纹，如同水面的涟漪，以光速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全香港。
所有还在闪烁的霓虹灯牌，所有尚未黑屏的电视机、电脑显示器、手机屏幕，甚至街头广告牌巨大的led屏，医院里监视病人心跳的仪器，银行门口滚动的汇率显示屏……在这一刹那，所有的图像和文字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同一行简洁、冰冷，却又带着某种荒诞幽默感的白色字符，映在深邃的蓝色背景上：
error 404：旧日支配者不存在
这行字，仿佛一句终极的否定，一个来自理性维度最坚决的驱逐令。
“吼——！！！”
盘踞在九龙上空的“螺湮之主”，那巨大的机械血肉混合体，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痛苦与暴怒的咆哮。祂那由无数金属碎片构成的躯壳上，开始闪烁不稳定的电火花，原本有序蠕动的血肉触手开始失控地抽搐、瓦解。那枚巨大的独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类似“困惑”与“愤怒”的情绪。构成祂存在的底层逻辑，那依托于人类工业文明网络的力量源泉，正在被一股同源却相斥的力量从根本上质疑、抹除！
“成功了……我们……” 小犹太的声音微不可闻，她脸上露出一丝解脱般的、虚弱的微笑。但她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如同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开始闪烁，分解成无数细微的、闪烁着蓝色微光的数据流。
她的意识，她的灵魂，为了承载并发动这超越极限的“赛博往生咒”，已经与程序本身融为一体，正在不可逆转地消散于无形的数据海洋之中。
“小犹太！” 方展博丢开卫星电话，一个箭步冲上前，想要抓住她，双手却徒劳地穿过了那逐渐消散的光影。
林正英也停下了施法，喘息着，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幕。他看到了邪神的退却，也看到了一个勇敢灵魂的逝去。他喃喃道：“无量天尊……魂归数据，亦是往生……”
就在小犹太的身影即将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刻，林正英眼中精光一闪，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蕴含着本命元气的精血喷在手中的“铜钱剑·改”上。剑身上的b接口爆发出刺目的金光。
“天地玄黄，数据为纲；魂魄碎片，听我号令！摄！”
他并非要强行留住小犹太的魂魄，那已不可能。他只是用这最后的力量，凭借着小犹太与这把赛博法剑之间曾经建立的数据链接，强行捕捉、收拢了她即将彻底逸散于网络之海中的、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印记，或者说，是一段承载着她最深刻情感与记忆的……数据碎片。
金光收敛，林正英摊开手掌，掌心躺着的，不再是什么法器，而是一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的、老式金属外壳的电子打火机。打火机的透明油仓里，没有燃油，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微弱、但稳定闪烁着、如同呼吸般明灭的蓝色数据光点。
他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到呆立原地的方展博面前，将那个电子打火机，郑重地放在了他冰冷的手心里。
老道士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以及一丝深藏的悲悯：
“佢（她）……永远陪你食烟。”
方展博浑身剧震，低头看着掌心那个冰冷的、却又似乎带着一丝温暖触感的打火机。里面那团蓝色的光点，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是小犹太最后一声带着担忧与眷恋的叹息。
这个在股灾中未曾皱眉，在强敌面前未曾退缩的男人，此刻，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他紧紧攥住了那个打火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最后的温度。
远处，“锈蚀之主”的咆哮仍在继续，但已失去了之前的威势。error 404的蓝屏，如同为旧日神明敲响的丧钟，依然冷漠地悬挂在这座饱经摧残的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战斗还未结束，但一缕微光，已刺破了最深沉的黑暗。
而有些告别，无声，却重如山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