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是冰冷的，而是带着一种温吞的、如同铁锈般的腥咸气息，鞭挞着香港这片濒死的土地。夜幕下的维港，失去了往日的璀璨，霓虹灯在浓稠的雨幕中晕染开一片片病态的光斑，像是垂死者瞳孔里最后的光芒。
不是一声，两声，而是成千上万声！维多利亚港内，所有停泊或航行的轮船，从古老的渡海小轮到巨大的货柜船，它们的汽笛在同一时刻，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拉响。这声音不再是警示或问候，它们以一种非人的、精确到毫秒的节奏轰鸣、停滞、再轰鸣，构成了一首庞大、单调而令人心智崩溃的交响曲。这律动，穿透雨幕，穿透钢筋水泥的森林，直接敲打在每一个尚存意识的灵魂深处。
陈浩南站在湾仔码头湿滑的边缘，雨水顺着他紧贴头皮的短发淌下，流过他脸上新增的、还未完全愈合的伤疤。他身后，是洪兴最后的力量——几十个浑身湿透、眼神里交织着恐惧与麻木的兄弟。曾经叱咤风云的洪兴，如今只剩下这寥寥数十人，像退潮后搁浅在沙滩上的鱼，等待着最终命运的裁决。
他握着一把砍刀，刀身上布满了暗红色的锈迹，无论怎么擦拭都无法去除，仿佛这金属本身正在快速衰老、腐朽。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面前翻涌的海水。
那不是他熟悉的维港海水。
海水泛着浓重的、如同鲜血氧化后的铁锈色，粘稠得像是油污。浪头拍打在混凝土堤岸上，发出的不是清脆的哗啦声，而是沉闷的、如同无数生锈齿轮相互摩擦的“嘎吱”声。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铁锈色的浪花之中，随着每一次潮涌，都有无数难以名状的物体被抛上码头地面。
那是齿轮与眼球的混合体。
大小不一的、布满锈蚀痕迹的金属齿轮，中央镶嵌着一颗颗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球。那些眼球有的瞳孔放大，空洞无神；有的则疯狂转动，倒映着码头昏暗的灯光和众人惨白的脸。它们随着浪涛滚动，发出“咔哒咔哒”的细微声响，像是一群被诅咒的机械昆虫，爬满了码头的每一个角落。
“南……南哥……”一个年轻马仔的声音带着哭腔，牙齿咯咯打颤，“这些……这些东西……在看着我！”
没有人嘲笑他。因为每个人都感觉到了那无数道来自非人造物的视线，冰冷、黏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恶意和探究。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铁锈味、海腥味，还有一种……类似旧机器内部积攒多年的油污和尘埃混合在一起的、属于“古老”本身的气味。
“顶住！”陈浩南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记住，我哋系洪兴！就算个天塌落嚟，都要企直！”（记住，我们是洪兴！就算天塌下来，也要站直！
他的话语在诡异的汽笛声和齿轮眼球的咔哒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悲壮。江湖，义气，地盘……曾经支撑他们整个世界的东西，在此刻显得无比荒谬和渺小。
就在这时，站在陈浩南侧后方，一直沉默着的山鸡，身体猛地一僵。
他的左眼，那只从台湾带回、能窥见未来碎片、也逐步侵蚀他神智的机械义眼，突然发出了过载般的“滋滋”声，红色的指示灯疯狂闪烁，亮度甚至穿透了湿漉漉的眼皮。
“山鸡！”陈浩南察觉到不对，猛地回头。
“嗬……嗬……”山鸡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怪响，他抬手死死捂住那只剧烈震颤的机械眼，指缝间，不是鲜血，而是粘稠的、散发着机油恶臭的黑色液体，汩汩涌出，顺着他的脸颊流淌，滴落在湿透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不祥的污迹。
剧烈的痛苦让他面容扭曲，但下一刻，那痛苦仿佛达到了某个临界点，转化为一种歇斯底里的、令人遍体生寒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山鸡猛地放下手，他的左眼眼眶空洞，只剩下几根断裂的电线和导管，混合着黑色机油挂在脸上。但他却在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如果他还有眼泪的话）都流了出来。
“浩南！你睇到未啊！你听到未啊！”（浩南！你看到没有！你听到没有！）他指着布满齿轮眼球的海面，指着持续轰鸣的汽笛声，指着这片正在“活化”的、充满恶意的城市，“我哋争咗半世嘅铜锣湾、湾仔、成个香港……原来……原来都只系……”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只剩下一种看透终极虚无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一字一顿地说道：
“只系棋盘上面嘅灰尘。我哋打生打死，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原来……我哋连棋子都算不上，只是大佬（锈蚀之主）无聊时，洒在玩具棋盘上的一粒尘。”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在场所有人最后的心防。几个马仔手中的砍刀“哐当”落地，眼神彻底失去了光彩，瘫软在雨水中。连陈浩南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山鸡用最癫狂的方式，道出了他们一直不愿、也不敢面对的真相。他们的热血，他们的义气，他们的爱恨情仇，在更高维度的存在眼中，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舞动。
与此同时，湾仔警署。
与外面的混乱和诡异相比，警署内部更显得死寂。大部分警力已被调往各处“突发灾难现场”，留守的人员也处于极度恐慌之中。电力系统时好时坏，日光灯管在头顶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将走廊映照得明灭不定。
高级督察刘建明步履匆忙地穿过昏暗的走廊，他的脸色比灯光还要惨白。他的手紧紧攥着一部加密通讯器，里面刚刚收到一段来自未知源头的信息，只有一行不断跳动的代码，像是某种心跳监测仪的信号，与他此刻听到的、来自维港的汽笛律动隐隐重合。他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看不见的钢丝上，下方是名为“真相”的深渊。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抓住点什么，不至于彻底疯狂的答案。他的上司，已故的警司黄志诚。
黄sir的遗体，因死因蹊跷且涉及高度机密，暂时被安置在警署地下室的临时停尸间，由o记最核心的几人看守。刘建明凭借身份牌，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地下室门口。冰冷的金属门散发着寒意。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停尸间内只有一盏无影灯亮着，投射下冰冷集中的光束。光束正下方，是那张熟悉的移动停尸床，白色的裹尸布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两名负责看守的o记伙计靠在墙边，脸色发青，眼神呆滞，对刘建明的进入毫无反应，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
“黄sir……”刘建明低声唤道，一步步靠近。
就在这时，那具本应冰冷僵硬的“遗体”，猛地动了一下！
刘建明瞳孔骤缩，脚步僵在原地。
更令他魂飞魄散的景象发生了——覆盖在黄志诚胸口的白色裹尸布，从内部开始发生变化。布料先是变得透明，如同融化的冰层，然后迅速收缩、消失，露出了下方的景象。
那里没有皮肤，没有骨骼，没有应有的任何人体组织。
黄志诚的胸腔，变成了一块完全透明的、类似高强度玻璃的材质。在这透明的胸腔之内，没有任何内脏，只有一颗……正在缓慢而有力跳动的黄铜心脏！
那颗心脏完全由黄铜铸造，精致得如同维多利亚时代的机械怀表内部结构，无数细小的齿轮、发条和连杆紧密咬合，随着它的跳动（那更像是一种精确的机械运动，而非生物的搏动），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咔嗒……咔嗒……”声。心脏中央，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如同红宝石般的晶体，随着跳动明灭不定， rhyth竟然与门外隐约传来的汽笛律动，以及刘建明通讯器上跳动的代码，完全同步！
突然，那颗黄铜心脏的跳动加快了频率！“咔嗒咔嗒”声变得急促而响亮。透明胸腔内的精密构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与此同时，床上那具“遗体”的头颅，猛地转了过来！黄志诚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
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两个不断旋转的、布满锈迹的微小齿轮。
空洞的、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从他那并未张开的嘴唇位置，直接回荡在停尸间的空气中，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铁锈的碎屑：
“仪式……完成……主人……已……苏醒……”
话音落下的瞬间。
维港方向，那持续了不知多久的、规律鸣响的万千汽笛声，骤然停止。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比任何噪音都要可怕的、绝对的死寂。
紧接着，一种低沉到几乎超越人类听觉下限、却能让五脏六腑都随之共振的嗡鸣，从海底深处，从大地核心，轰然传来！
湾仔码头上，陈浩南和所有幸存者都感觉到了脚下大地的震颤。他们面前铁锈色的海水开始疯狂旋转，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漩涡中心，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上浮……
刘建明站在停尸间内，看着眼前这具“复活”的、胸腔内跳动着机械心脏的躯体，听着那来自地心的、宣告旧日支配者降临的嗡鸣，他手中的通讯器屏幕，在那行跳动的代码下方，自动生成了一行新的文字，如同最终的审判：
“世界，格式化开始。”
雨，还在下。带着铁锈的味道。
维多利亚港，这片曾经象征着繁华与自由的东方之珠，此刻，已成为了古老神只苏醒的温床。而人类的时代，在齿轮与锈蚀的低语中，正走向无可避免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