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界的夜,被一种诡异的窸窣声所笼罩。那不是风声,也不是虫鸣,更像是无数细小的、干燥的物体在相互摩擦,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漫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过度成熟的稻谷香气,甜腻得令人作呕,底下却潜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肉腐败的腥气。
临时征用的村公所内,灯光惨白。欧阳震华饰演的宋慈——在这个时空,他是一名因特殊才能被o记秘密顾问的法医人类学家——正对着无影灯,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他的左手摊在铺着消毒纱布的桌面上,食指和中指的指关节处,皮肤异常粗糙,颜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近乎于稻草的枯黄。
几分钟前,那里还只是轻微的瘙痒和僵硬。
现在,那层皮肤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顶出来。不是脓,也不是血,而是……更具体、更物质化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作为法医,他见过无数尸体,处理过各种匪夷所思的创伤,但将手术刀对准自己鲜活的身体,尤其是面对这种超越认知的异变,所需的勇气是截然不同的。
他用右手拿起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刀锋在灯光下闪烁着寒芒。咬了咬牙,他将刀尖精准地刺入食指关节那变色的皮肤。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反而是一种麻木的、撕裂硬壳的感觉。皮肤被划开,没有鲜血淋漓。取而代之的,是几片细小的、苍白中带着微黄的硬质片状物翻卷开来,边缘锐利,形态……像极了被浸泡软化后又干燥的稻壳!
宋慈的眼瞳骤然收缩。
他忍着强烈的不适,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住一片“稻壳”,轻轻一扯。一阵奇怪的、源于骨髓深处的酸麻感瞬间传遍整条手臂。随着那片异物被剥离,创口处渗出的并非殷红的血液,而是一种粘稠的、半透明的淡黄色汁液,散发着与窗外稻田如出一辙的、甜腻的谷香。
“嗬……”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淡黄色的汁液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纱布上,迅速晕开一小滩。那汁液在灯光下,隐隐反射出一种油腻的光泽。
杂交之罪。这四个字如同丧钟,在他脑海中轰鸣。
不是病毒,不是细菌,是一种更深层次、更恶毒的“污染”。那些被罗烈集团推广的“高产杂交水稻”,它们的种子本身就携带着来自深渊的指令,一种能够将动物血肉与植物结构强行融合的可怖孢子。它们在新界肥沃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结出的并非饱腹的粮食,而是扭曲生命的诅咒之果。食用了这些稻米的人,正在从内部被缓慢而不可逆转地“改造”,变成非人非植的怪物——“稻壳人”。
而他自己,仅仅是因为在勘察现场时,手指不慎被稻穗的锋利边缘划破了一道微不可查的小口子,竟然也……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他猛地想起白天解剖的那个早期变异者,其内脏器官的黏膜层已经出现了纤维化的植物脉络。异变深入骨髓,蔓延全身……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破了夜的诡秘低语。是山鸡他们回来了。
“慈哥!我们找到那老家伙的一个秘密仓库了!里面全是这种鬼东西的样本和记录!”山鸡人未到,声先至,带着惯有的江湖气息和此刻显而易见的焦躁。他大步流星地闯进来,身上还带着硝烟和田野的尘土味。
当他看到宋慈的手,以及纱布上那摊诡异的黄色汁液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深切的恐惧。
“顶你个肺……你……你都……”山鸡的声音有些发干。
宋慈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冷静,那是属于法医的职业冷静,在强行压制着个人的恐惧。“我可能……时间不多了。”他声音沙哑,“必须尽快找到罗烈,找到母本,才有可能找到逆转或者遏制的方法。”
“母本?”山鸡眉头拧成了疙瘩,“那老狐狸藏得比拉莱耶还深!”
“母本……或许不在某个地方。”宋慈凝视着自己依旧在渗出黄汁的手指,眼神变得悠远而锐利,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迷雾,“也许,就在他身上。”
“他身上?”
“我一直在想,这种程度的生物杂交技术,远超当今世界的科技水平。罗烈一个本土富豪,如何掌握?”宋慈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力量,“除非,他不是‘掌握’,而是‘承载’。”
“承载?”
“山鸡,你还记得罗烈的发家史吗?七十年代末,他去了东南亚,据说是跑药材生意,在那里待了整整三年。回来之后,他就仿佛脱胎换骨,手段狠辣,眼光精准,很快就在新界站稳脚跟,并且开始涉足农业。”
“系啊,江湖上都话佢系喺金三角搏命,赚咗第一桶金。”(是啊,江湖上都说他在金三角搏命,赚了第一桶金。
“金三角……”宋慈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骤然聚焦,“那不是普通的搏命。那里潮湿,闷热,遍布着人类战争和自然野蛮交织的原始丛林……也是某些古老孢子最理想的温床。”
他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时空的锁孔,拧开了一段被刻意尘封的、充满铁锈与血腥味的记忆——
湿热。无处不在的湿热,像一块厚重的裹尸布,贴在每一个毛孔上。年轻的罗烈,还不是如今这个威严深重的商业大亨,而是一个在逃难队伍中挣扎求存的溃兵,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一切的亡命之徒。
炮弹不时撕裂丛林的上空,爆炸声震耳欲聋。泥浆是暗红色的,混合着血水和腐烂的落叶。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尸臭和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属于蕈类和沼泽的怪异甜香。
罗烈和几个幸存者躲在一个被遗弃的土着村落里,村落早已被炮火摧残得只剩下断壁残垣。饥饿,是比敌人更可怕的威胁。他们找到了一小片看似正常的稻田,稻穗低垂,颜色却比寻常稻谷更深,近乎于一种暗金色。
顾不上那么多,他们疯狂地咀嚼着生米,用雨水混合着下咽。罗烈吃得最多,他太饿了,饿得眼睛发绿。
夜晚,他负责守夜。疲惫和创伤让他昏昏欲睡。靠在一棵巨大的、布满气生根的古树下,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在微微震动。不是爆炸,而是一种低频率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
他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眼前的景象,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那片他们白天啃食过的稻田,正在发出微弱的、磷火般的幽绿色光芒。稻穗无风自动,相互摩擦,发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更可怕的是,在稻田的中央,泥土正在缓缓隆起,一个由腐烂的植物根须、惨白的动物骨骼和锈蚀的金属碎片纠缠而成的、难以名状的团块,正一点点从地下“生长”出来。
那团块的中心,有一颗搏动着的、如同巨大心脏般的菌孢囊体,表面布满了扭曲的、类似神经网络的血管。它搏动着,散发出浓郁如实质的甜腻香气和混乱的低语。
罗烈想逃,却发现身体僵硬得不听使唤。他想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那团块中,一缕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暗金色孢子粉尘,如同拥有生命般,袅袅向他飘来,顺着他因惊恐而张大的口腔,钻入了他的体内。
剧痛!撕裂灵魂般的剧痛!
他感到自己的内脏在扭曲,骨骼在哀鸣,血液似乎在沸腾中改变了成分。无数的画面、声音、无法理解的知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的意识堤坝。他看到了星辰的毁灭与重生,看到了生命在某种更高意志下被随意拼接、改造的恐怖景象,看到了一个由血肉与植物融合而成的、永恒痛苦的新世界……
他昏死过去。
第二天,同伴发现他时,他高烧不退,浑身皮肤不时凸起诡异的、如同根须般的纹路。所有人都以为他染上了热带瘟疫,命不久矣。然而,三天后,他奇迹般地退烧了,并且活了下来。
只是,他不再是原来的罗烈。他的眼神深处,多了一种非人的冰冷和一种创造(或者说亵渎)生命的狂热。他“知道”了如何利用自己体内寄生的、已经与他共生融合的古老孢子,去“优化”这个在他看来低效而脆弱的世界。
回到香港后,他利用积累的财富和人脉,投身农业。他将自己的血液、分泌物,甚至是部分组织细胞(它们都蕴含着那种变异孢子的活性),通过极其隐秘的方式,融入他精心挑选的水稻亲本之中。于是,“罗氏良种”诞生了。它们高产,抗病,外观诱人。它们是他身体的延伸,是他那疯狂“福音”的载体,通过人们的日常饮食,悄无声息地播撒开来。
村公所内,宋慈猛地喘了一口气,仿佛刚从那段可怖的记忆溺水中被拉回现实。他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他就是母本!”宋慈的声音带着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洞察真相后的震撼,“他不是幕后黑手,他就是灾难本身!那些孢子……来自某个我们无法理解的领域,它们选择了他,或者说,侵占了他!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金钱或权力,而是为了完成某种……‘播种’的仪式!”
山鸡听得目瞪口呆,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与活人厮杀,他山鸡从不皱一下眉头,但面对这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扭曲与亵渎,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与愤怒。
“叼他老母!个死变态!”山鸡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桌子上,震得器械哐当作响,“我哋而家就去摞佢条命!”(干他老母!那个死变态!我们现在就去要他的命!
“没用的!”宋慈按住他,“不摧毁他体内的污染源,杀了他,或许只会让孢子彻底失控扩散!必须……必须用极端手段。”
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那台军用的火焰喷射器上。那是他们之前为了应对可能的大规模“稻壳人”暴动而准备的。
“火……”宋慈的眼神变得决绝,“最纯净,也最暴烈的毁灭之力。或许,只有它能焚烧净这一切不洁的杂交之物。”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密集的、如同雨点般的噼啪声,以及村民变异后发出的、非人非兽的嚎叫。监控屏幕上,可以看到黑压压的、行动僵直的“稻壳人”身影,正从四面八方的稻田里涌出来,朝着村公所包围过来。它们被惊动了,或者说,它们接到了“母体”的指令。
“冇时间了!”山鸡啐了一口,眼中凶光毕露,一把扛起了那具沉重的火焰喷射器,“慈哥,你顶住!我同班仆街嘅杂交怪开餐!”(没时间了!慈哥,你顶住!我跟那群王八蛋杂交怪开餐!
他踹开大门,怒吼着冲了出去。
夜色下,田野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了涌动的、充满恶意的潮水。山鸡扣动扳机。
“轰——!”
一条粗壮的火龙咆哮而出,带着焚尽一切的高热,猛地撞入那片蠕动的黑暗之中。火焰瞬间吞噬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稻壳人”,它们发出凄厉的、如同风吹过干枯稻田的尖啸,身体在烈焰中迅速碳化、崩解。
山鸡如同疯魔的战神,稳步推进,火焰喷射器在他手中喷吐着死亡的光辉。所过之处,一片焦黑,刺鼻的焦糊味盖过了那甜腻的稻香。
火焰舔舐着稻田,金黄的稻穗在高温下迅速蜷曲、变黑。然而,就在这片毁灭的炼狱之中,极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在一些燃烧的、尚未完全化为灰烬的稻穗丛中,在那跳跃的火光映照下,竟然隐约浮现出一张张扭曲的、婴儿般大小的面孔!那些面孔由焦黑的稻壳和尚未燃尽的经络勾勒而成,没有瞳孔的眼窝空洞地睁着,嘴巴张开,仿佛在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哀嚎。它们成片地出现,在火海中若隐若现,形成了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集群。
那不是幻觉。那是被强行融合、禁锢在植物躯壳中的无辜者灵魂,在最终毁灭前,于痛苦之火中显露出最后的痕迹。
山鸡看到了这一幕,即便是他这样刀头舔血的汉子,也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胃里翻江倒海。
“吼——!”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不知道是为了驱散恐惧,还是为了发泄无尽的愤怒,将更多的燃油和火焰倾泻向这片孕育了无数悲剧的土地。
“烧!烧光你班怪物!畀我落返地府啊!”(烧!烧光你们这些怪物!给我滚回地府去!
烈焰冲天,将半个夜空染成暗红色。宋慈站在村公所门口,看着这片火海,看着火海中那些转瞬即逝的婴儿面孔,看着山鸡在火光中显得异常高大的、却又带着一丝悲壮的背影。
他缓缓抬起自己那只仍在渗出淡黄色汁液的手,眼神复杂。
战斗,才刚刚开始。而代价,已经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
杂交之罪,罪不在形,在于对生命本质的亵渎。这场焚天之火,能否洗净这深重的罪孽?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必须有人去做,哪怕双手沾满灰烬与……非人的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