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灯光冰冷而稳定,照在操作台上那几株异常饱满、金中透着一丝不祥暗红的稻穗上。宋慈,这位灵魂来自千年之前、思维却已浸染现代科学的提刑官,正眉头紧锁。
新界元朗的“嘉禾”转基因试验田,连续三起离奇死亡事件。死者皆是当地农户,尸检结果匪夷所思:内脏器官部分纤维化,呈现出类似植物脉络的纹理,并且在胃残留物和呼吸道中,都发现了这种特制稻谷的微小孢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过于浓郁的、带着甜腻腐朽气的稻香。宋慈俯身,凑近观察显微镜下的孢子样本,就在载玻片被灯光烤得微温的瞬间,他感觉鼻腔一痒,似乎有极细微的粉尘被吸入。
“咳咳……”他下意识地直起身,揉了揉鼻梁。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攫住了他,眼前的灯光开始扭曲、拉长,像融化的黄金。实验室的墙壁仿佛在呼吸,微微起伏,那冰冷的金属和塑料表面,竟隐隐浮现出稻秆般的纹路。
“宋博士?你没事吧?”旁边助手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模糊而遥远。
宋慈想回答,喉咙却像是被柔软的棉絮堵住。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需要休息,脚步虚浮地走向旁边的临时休息室。身体接触简陋床铺的瞬间,沉重的黑暗便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吞没。
脚下是坚实的触感,却又带着奇异的弹性。
宋慈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稻田之中。稻穗不是金色,而是一种病态的、流淌着油彩光泽的暗红与惨绿交织,颗粒饱满得近乎炸裂,沉甸甸地压弯了穗头。天空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颗巨大无朋、布满血丝的眼球,冷漠地悬于天际,瞳孔中央是深邃的黑暗,仿佛连接着宇宙的终极虚无。那“眼球太阳”投下的光芒是黏稠的、黄绿色的,将整片稻田染上一层腐烂的辉光。
空气凝滞,弥漫着比实验室浓烈千百倍的甜腻腥气,那是成熟与腐败同时达到极致的味道。风吹过,无数稻穗相互摩擦,发出的却不是沙沙声,而是无数细碎、黏腻的低语,仿佛有亿万生灵在同时咀嚼、吞咽、呻吟。
他下意识地迈开脚步,赤足踩在温湿的泥土上。稻秆在他经过时主动避让,又在他身后合拢,留下一条短暂的通道。他走了很久,久到几乎失去时间概念,这片稻田似乎没有尽头。
突然,眼前的稻海向两侧分开,露出一片空旷之地。骨髓都冻结了——
那是一座仿照维多利亚时代建筑风格的港督府,然而它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片瓦砾,都是由压缩的、仍在微微搏动的稻谷和菌丝构筑而成。府邸前的广场上,正在举行一场诡异的“丰收祭”。
参与祭祀的,是他在资料图片上见过的,八十年代初的港府高官们。他们穿着笔挺的英式礼服或西装,脸上却带着痴迷狂热的笑容,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司仪的声音尖利扭曲,吟诵着绝非人类语言的祷文,每一个音节都让周围的稻穗兴奋地颤抖。
祭坛的中心,不是牲畜五谷,而是一碗碗蒸腾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米香的白饭。
“赞美丰穰!献我饥馑!”高官们齐声高呼,声音非男非女,如同风吹过空洞的稻壳。他们伸出颤抖的手,抓起大把的稻种,不是播种,而是疯狂地塞入自己的口中、鼻孔、耳洞!
下一刻,令人头皮炸裂的景象发生了。
吞下稻种的高官们,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他们的眼睛翻白,嘴角却咧开至耳根,露出极端满足又极端痛苦的诡异笑容。紧接着,细密、尖锐、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麦芒,如同活物般,硬生生从他们的七窍之中穿刺而出!
眼睛被麦芒刺破,流出混着组织液的脓血;鼻孔、耳道被撑开,探出丛丛麦秆;喉咙深处,更是有无数的麦芒争先恐后地涌出,带着血丝和黏液。他们不再是人,变成了人形与稻禾杂交的、不断增殖的恐怖雕塑。然而,他们仿佛感受不到痛苦,反而在那麦芒穿刺的极致痛苦中,体验到某种扭曲的极乐,身体随着那不存在的“锈歌”节奏,微微摇摆。
宋慈感到一阵强烈的呕吐欲,但在这个梦境中,他连呕吐的权利都没有。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亵渎生命与理性的场景,理智值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就在这时,一个他魂牵梦绕的身影,在扭曲的稻浪与菌丝缠绕间,缓缓浮现。
是聂宝言。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白大褂,但材质已变为半透明的、闪烁着微光的菌丝。她的身体轮廓有些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入这片菌稻的背景。她的面容平静,眼神却带着宋慈从未见过的、穿透了生死与维度的哀伤与洞察。
“宝言……”宋慈嘶哑地开口,声音在梦境的粘稠空气中几乎传不出去。
聂宝言的菌丝形体飘近,没有温度,却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碎的安宁感。她伸出手,指尖是纤细的、发光的菌丝,轻轻拂过宋慈剧烈跳动的心口。
“宋慈,”她的声音直接回荡在他的意识深处,空灵而清晰,“不要被表象迷惑。丰穰之母……祂要的不是人命。”
宋慈强迫自己从那血腥的祭祀场景中移开注意力,紧紧“看”着聂宝言:“那祂要什么?这些稻谷,这些孢子……它们在吞噬生命!”
聂宝言微微摇头,菌丝构成的发丝在无形的气流中飘动:“吞噬,是为了转化。死亡,是为了另一种形式的‘生长’。祂不在乎个体生命的存续,就像农夫不在乎哪一株稻秆会倒在田里。祂渴望的,是更深层的东西……”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穿透宋慈,仿佛看到了现实维度的实验室,看到了那些死去的农户,看到了整个香港正在无声无息中被孢子渗透。
“饥饿?”宋慈困惑,这答案比他预想的任何邪神目的都要朴素,却又更加深邃恐怖。
“是的,饥饿。不是腹中的空洞,而是灵魂深处永无止境的匮乏与渴求。对食物的贪婪,对财富的欲望,对权力的迷恋,对知识的偏执,对情感的无度索求……所有驱动文明运转,也驱使生命相互倾轧的,最原始、最澎湃的动力。”聂宝言的菌丝身体发出微光,映照着周围蠕动的稻穗,“丰穰之母,祂是‘生长’的概念化身,但极致的生长,必然伴随着极致的消耗与掠夺。祂播撒孢子,赐予‘丰收’,是为了激发和收集更强烈的‘饥饿’。生命的挣扎,文明的喧嚣,不过是在为祂提供最甜美的食粮……香港,现在就是祂最新、最丰沃的一块试验田。”
宋慈如遭雷击。他想起调查中那些在孢子影响下,变得对食物、对金钱、对某些执念产生疯狂渴望的案例。原来,死亡本身并非目的,而是在满足那扭曲渴望过程中产生的副产品,是“生长”所需的养料。
“我们……我们只是庄稼?”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寒意席卷了他。
聂宝言的影像开始变得稀薄,如同即将消散的晨雾。她的眼中充满了不舍与决绝:“宋慈,记住,不要被‘丰收’的假象诱惑……真正的恐怖,不是死亡,而是变成滋养祂的土壤,永远沉沦于饥渴与满足的循环……”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菌丝形体化作点点荧光,融入那片暗红色的稻海。
“宝言!”
宋慈猛地坐起,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他还在休息室的床上,实验室冰冷的灯光透过门缝照射进来。
是梦……吗?
他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右手,摊开手掌。
就在掌心正中,一株嫩绿的、带着露珠的稻苗,穿透了皮肤,静静地生长着,约莫一寸来高。稻苗的根部,与他的血肉紧密相连,甚至能感受到细微的、植物汲取养分的脉动。
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和恶心涌上心头。他没有丝毫犹豫,左手猛地抓过床头柜上用于应急的消毒手术刀。
刀锋反射着冷光。他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丝千年刑狱官特有的狠厉与决断——对自己也是如此。
刀尖精准地刺入稻苗周围的皮肤,鲜血瞬间涌出。但预想中的剧痛被一种奇异的麻木感取代。他手腕用力,硬生生将那一小块连着稻苗的血肉剜了下来!
鲜血滴落在床单上,绽开暗红的花。然而,从那翻卷的、鲜红的伤口中,飘散出来的,并非只有血腥气。
一股清晰、纯粹、甚至可以说极其诱人的新米蒸熟后的香气,混合着血腥味,弥漫在狭小的休息室内。
这香气如此真实,如此温暖,如此具有欺骗性,仿佛能抚慰一切创伤,满足一切渴望。
宋慈怔怔地看着掌心不断渗血的窟窿,又嗅了嗅空气中那悖逆常理的米香,聂宝言梦境中的话语如同丧钟般在脑海中回荡:
“祂要的不是人命,是饥饿感。”
而他,此刻,在剧烈的疼痛和这诡异的米香刺激下,竟然……真的感到了一阵难以遏制的、深入骨髓的饥饿。
冷汗,沿着他的额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