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在昆仑墟上空疾驰，船体划破浓郁的灵气，留下一道浅浅的涟漪。风声呼啸，将甲板上每一个人的衣袍都吹得猎猎作响。
李长老提出的那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众人心间激起层层波澜，久久未平。
“三界大会？”张长老最先打破沉默，他的声音干涩而嘶哑，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李兄，你这是……要将我仙盟的百年基业，置于炭火之上啊！”
他情绪有些激动，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船舷的栏杆：“仙魔不两立，妖族自成一界，凡人更是蝼蚁。邀他们来审判我仙盟的宫主？这传出去，三界会如何看我们？仙盟的威信将荡然无存！我们自己关起门来，清理门户，总好过家丑外扬！”
云舟正在用一块鹿皮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的长刀，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一顿，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家丑？这位张长老，你管灭人满门、栽赃千年、意图毁掉三界灵脉的滔天罪行，叫‘家丑’？”他抬起眼，刀锋般的目光直刺过去，“你们仙盟的‘家’，可真够大的。怎么，怕了？怕我们这些‘邪魔外道’当着全天下的面，把你仙盟这块光鲜亮丽的遮羞布，给扯下来？”
“你！”张长老被他堵得脸色涨红，一口气憋在胸口，险些没喘上来。
“我什么我？”云舟将长刀往肩上一扛，站起身，踱步到张长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挂着一抹讥诮的弧度，“我魔域被你们泼了上千年的脏水，无数同道死在你们所谓的‘替天行道’之下。现在真凶找到了，是你们自己人，你却想关起门来‘处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张长老的鼻子上：“我告诉你们，这件事，没得商量。必须公审！必须当着仙、魔、妖三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面前，把这老狗的罪行一条条、一桩桩地念出来！让他亲口认罪！否则，我魔域绝不善罢甘休！”
云舟的声音不大，但字字都带着魔域少主不容置喙的霸道与戾气。甲板上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够了。”
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不响，却让争执的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林清婉不知何时已从舷窗边走开，她站在甲板中央，山巅的风吹动着她的长发，让她那张素来清丽的脸庞显得愈发苍白。她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清澈与坚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碎后的空茫。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仿佛穿透了云层，望向遥远的天际。
“我曾以为，我们所修的道，是斩妖除魔，是匡扶正义，是守护苍生。”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曾以身为仙盟弟子为荣，以玄天宫为仙道表率。我曾无数次听师门长辈教诲，魔道嗜杀，妖族狡诈，唯我仙道，方为天地正统。”
她说到这里，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与悲凉。
“可到头来，最丧尽天良、最灭绝人性的，却是我最敬仰的人。我所坚守的一切，都成了一个笑话。”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第一次落在了张长老身上，那双空茫茫的眼眸里，竟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
“张长老，仙盟的威信，不是靠遮掩和粉饰太平得来的。它来自于我们手中的剑，是否还为正义而挥；来自于我们的道心，是否还存有善恶与是非。如果连面对真相的勇气都没有，那仙盟……便真的烂到根了。”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支持公审。不仅要审，还要大审特审。让三界众生都看看，何为正，何为邪。或许……这也是我们仙盟，唯一能挽回尊严的方式。”
林清婉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张长老的心上。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后辈，她眼中那份属于年轻人的、纯粹到近乎偏执的理想主义，让他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是啊，他们这些老家伙，计较了太多利弊得失，权衡了太多宗门利益，却忘了修仙问道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一直沉默的李长老，此时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像定海神针，稳住了甲板上这艘飘摇欲倾的小船。
“清婉说得对。”他走到众人中间，目光依次扫过他们，“张师弟，你只看到了公审会让我仙盟颜面扫地，却没有看到，这也是我们刮骨疗毒、向死而生的唯一机会。”
他伸手指了指角落里那个如死狗般瘫着的玄天宫主。
“他，是玄天宫主，曾是仙盟的领袖之一。他犯下的罪，仙盟脱不了干系。我们若想自己处理，三界会怎么想？他们会认为我们官官相护，是在包庇，是在演戏。从此以后，仙盟再无公信力可言。”
他又看向云舟：“而邀请魔域、妖族共同参与，看似是示弱，实则不然。这恰恰是向三界表明我们仙盟的态度——我们有面对错误的决心，有惩治罪恶的勇气，更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维护三界公道的担当！这，才能真正重塑仙盟的威信。”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林清婉身上，带着一丝欣慰：“我们失去的脸面，要靠我们自己，堂堂正正地挣回来。而不是靠一块遮羞布，自欺欺人。”
一番话，掷地有声。
张长老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松弛了下来。他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吐出了心中所有的挣扎与权衡。再睁开眼时，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与决然。
“我明白了。”他对着李长老，郑重地拱了拱手，“是我……着相了。就按李兄说的办，召开三界大会，公审此獠！”
见两位长老达成一致，云舟撇了撇嘴，没再多说什么，算是默认了这个结果。
决定既下，船舱内的气氛反倒轻松了几分。危机之后的迷茫与对立，终于找到了一个共同的宣泄口。
“好，既然决定了，那我们就要商议一下细节。”李长老精神一振，开始思索具体事宜，“大会的地点，定在仙盟城最中心的通天广场。时间，定在半月之后，我们需要时间来布置和准备。至于审判……人证，有青丘祖灵的最后证言，我们可以用留影石重现。物证，有狐心镜碎片记录的屠杀影像。再加上此獠……届时想必他也不得不认。”
他一条条地分析着，思路清晰。
然而，云舟听着听着，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说李长老，你想得是不是太美了点？”
李长老眉头一皱：“云少主此话何意？”
“何意？”云舟摊了摊手，一脸“你们是不是在做梦”的表情，“地点、时间、证据……这些都好说。我就问你一个最关键的问题——请柬谁来发？你吗？”
他指了指李长老，又指了指张长老：“你们仙盟的请柬，送得到我父亲，魔尊重楼的案头吗？就算送到了，你觉得他会看一眼，还是会直接当擦屁股纸给扔了？”
“还有妖族，”云舟的视线转向南方，那是万妖之国的方向，“妖族向来与世无争，内部派系林立，谁有那么大面子，能把白泽城主、梧桐岛主、北海鲲鹏这些老怪物都请出山？就凭你仙盟一句‘我们要审判自己人，请各位来做个见证’？”
他摇了摇头，笑得更厉害了：“别做梦了。你们的请柬，出了仙盟的地界，恐怕连那些二流宗门都请不动，更别说我们这些和你们斗了几千年的死对头了。到时候，所谓的‘三界大会’，来的全是你仙盟自己人，那不还是‘关起门来处理家丑’？有什么区别？”
云-舟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刚刚升起的雄心壮志，瞬间被这残酷的现实给冻结了。
是啊，他们忘了最关键的一点。
他们想公审，可凭什么让别人来？仙盟在三界的信誉，早已在千年的争斗与玄天宫的伪善中，消耗得所剩无几。谁会相信他们这次是真心实意地要维护公道，而不是又一场新的阴谋？
李长老和张长老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这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林清婉也蹙起了秀眉，她知道云舟说的是事实。仙盟与魔域、妖族之间，早已没有了最基本的信任。
甲板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就连一直吵嚷的云舟，此刻也难得地没有再开口嘲讽，只是抱着手臂，眉头紧锁。他知道，如果请不来各方巨擘，这场审判就毫无意义，他魔域的冤屈，也无法真正昭告天下。
云舟在原地烦躁地踱了几步，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扇紧闭的静室门。
他忽然想起，在幽冥渊，那道白衣剑尊的剑影；在灵脉塔，那匪夷所思的逆转乾坤。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了门后那个正在沉睡的小狐狸。
还有那个神出鬼没，连他魔域情报网都查不到半点底细的……千机楼主。
一个荒诞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如果……有一个势力，它的情报网遍布三界，它的信誉不属于仙魔任何一方，它的请柬，连隐世的龙凤族都不得不给几分薄面……
云舟的呼吸，陡然一滞。他猛地转头，死死地盯着那扇门，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怀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待。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静室门，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缓缓地，从内被拉开了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