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暖风习习。
尽管是白日,却有月光独照此处。
昭华轻轻拍着弟子的背。
十多年过去,这孩子已经长成健壮的男子了,身长近九尺,个头都到她胸口了。
也幸亏他的身高还没超过自己,才能象过去一样,将他抱在怀里给他抚慰。
这,大约也是她为数不多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她的真身并不在此处,依旧在天穹之外,与众多龙族同胞共同维系着那道高墙。
她的灵魂本体,也依然驻守在由她的力量构筑的龙宫之中。
下到此界的,不过是一缕神识。
这一缕神识所能调动的力量极其有限,大多时候仅能营造些幻境,聊作辅助。
无法在真刀真枪的战斗中,给予弟子太多实质的帮助。
所能做的,便是在他感到迷茫、疲惫时,给予指引和安慰,做他的港湾…
如此,方还能算得上是一位合格的师尊吧…
她心中如是想着。
祝馀眯着眼睛,享受着师尊宽广的胸怀。
鼻尖萦绕着那令人安心的淡淡冷香,身心都沉浸在这片独属于他的月光般的温柔之中。
那感觉,就象是凉爽月夜里,无忧安眠。
直到少女的轻唤传来。
“恩公?祝馀恩公?”
阿炽怀里抱着几卷兽皮,在湖边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
奇怪,明明刚才亲眼看见恩公走到湖边坐下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连那位好看得不象话的大姐姐也一同消失了。
修行者…都是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么?
她正暗自嘀咕。
“阿炽?找我有事吗?” 祝馀的声音忽然自身前响起。
阿炽吓了一跳,连退两步。
定睛一看,才发现祝馀不知何时已好整以暇地坐在了她面前那块青石上,仿佛一直就在那里。
少女拍了拍胸口,定了定神,连忙将怀中的兽皮递过去:
“恩公,这是我改进过的一些机关武器图样,想请您过目,看看是否可行。”
祝馀接过,大致扫了几眼,脸上露出些许讶异:
“这才多久功夫,你就画出了图纸?”
阿炽指了指湖畔方向:
“已经不早啦,恩公。您看,都已是正午了,大家点起了篝火,还打到了猎物,正架在火上烤哩。”
祝馀抬眼望去,果然看见湖边空地上已燃起了连片的篝火,上面架着处理好的野鸡、野兔。
一些体格不输男子的健硕妇人,正利落地分解着一头刚猎到的野猪。
玄木城的百姓逃离时除了武器几乎一无所有,又听祝馀说不久后便要转移,因此营地搭建得十分简陋。
阿炽又道:“大家也为恩公准备了吃食,只是刚才一直找不到您。”
祝馀摆摆手:
“我就不用了,你们自己吃吧。”
而且他也吃不惯未经调味,直接火烤的野味,又腥臊又柴。
他重新拿起兽皮,仔细翻看上面的机关设计。
阿炽的改进很有想法,在原有重弩的基础上,不仅放大了尺寸,还优化了结构。
若是灌注上灵气,理论上的确能杀死低阶修行者。
理论上。
毕竟修行者是活的,会动会闪。
这笨重的玩意儿,本来命中率就低,要命中一个高速移动的目标更是不易。
只能埋伏起来万箭齐发,靠数量去蒙中那么一两下。
虽然缺陷明显,但以这丫头的年纪,能想出这种设计,也是天才了。
“做得很好,很有想法。”祝馀肯定道,“怎么突然想让我看这个?”
阿炽扬起小脸,认真地说:“因为…经过之前那一战,有人对机关术的信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所以我想尽快造出更厉害的武器,帮大家重拾信心!只是…我自己也拿不准这样改行不行,就想着拜托恩公来看看。您既然认得机关术,或许…会懂这方面的知识。”
祝馀笑了笑:“那你可算是找对人了。”
他本身也计划着,等到安身地后,将自己所知的一些更为系统的机关术知识传授给他们。
既然阿炽主动提起,正好顺势与她交流一番。
他往旁边挪了挪,在宽大的青石上空出位置:“上来坐着说。”
阿炽应了一声,灵巧地翻身坐上青石。
一靠近祝馀,她便闻到一股清浅的香气。
是桂花香。
和那位大姐姐身上的味道一样。
为什么祝馀恩公身上也会有?
少女没有细想,她的心思都放在了机关上。
尽管修行者们有意限制凡人的发展,但他们的精力大多放在了彼此争斗或个人修炼上,难免有所疏忽。
而凡人又通过与妖族的一些接触,零星获取了一些技术。
因此,虽然在衣食住行上走歪了些,但一些处于中原地区的凡人,还是将科技树点到了铁器时代的水准。
有基础就好办很多。
祝馀跳过了弩箭,一步到铳。
但并非火铳。
在这个个体力量强大的世界,常规火器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最多听个响,活跃活跃气氛。
期火枪射速慢、射程近、精度差,一轮排枪下去,能侥幸蒙死两个大意轻敌的低阶修行者就谢天谢地了。
然后就等着被对面当猪杀吧。
大炮巨舰时代的武器或许能起些作用,但首先短时间内造不出来,其次造出来了效果一样有限。
面对真正的强者同样无力。
那帮牛鬼蛇神,核弹都能给你当炮仗点了,何况别的?
所以,要攀科技,也得往灵气运用上走。
聚灵铳,便是其一。
也是他们当下最容易打造出来的。
当祝馀将设计图画出,并讲解了其使用方法后,阿炽的眼睛都亮了。
她几乎是立刻就领悟了这种武器的强大之处。
乃至顺着他的思路举一反三,跳回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里勾画起来:
“那如果造得更大些,是不是就能做成‘聚灵炮’?威力肯定更强!”
她越想越兴奋,又添了几笔:
“一根枪管似乎还是不够,能不能多装几根,实现连发?这样命中率也能高些!”
思绪一旦打开,便如泉涌。
这丫头甚至想到可以建造战车,将铳装在战车上等等。
祝馀听得直咋舌。
自己就提出一点,这丫头就想出一系列武器来。
要是个接受过完整教育的成年人也就罢了,但她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啊。
也是捡到宝了。
阿炽已经完全沉浸在对新式武器的构想之中,那张清丽无双的小脸上尽是专注。
祝馀没有打扰她,在一旁安静坐着。
烤肉的味道飘了过来。
很腥,很难闻。
……
经过短暂的休整,祝馀带领着玄木城的幸存者们再次启程。
他们的目的地,在遥远的南方。
那里人迹罕至,环境险恶,多是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终年弥漫着致命的毒瘴。
正因如此,这片恶土从未入过中原修行者的法眼,反而成了许多渴望逃离中原无休止的厮杀与妖神暴行的凡人,首选迁徙的避难之所。
一路向南飞行了三日,众人终于抵达了一片被灰绿色瘴气笼罩的原始山林。
浓郁的雾气屏蔽了视线,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息,令人头晕目眩。
南方和北方简直是两个季节。
北方已是大雪纷飞,而这南方还温暖如春。
祝馀运转灵气,形成一道屏障将众人护在其中,这才带领他们落地。
阿炽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祝馀身侧。
自从祝馀救下了玄木城,又指点她机关术后,这聪慧的丫头便对他心悦诚服,甚至还认他当了老师。
如今,她在祝馀面前的话也明显多了起来。
“先生,这里…好象没有路啊?”
少女睁大眼睛,左右张望,眼前只有茂密到几乎屏蔽了天空的原始丛林。
“路,就在前面。”
祝馀并指一挥,前方的浓郁瘴气向两侧退散,原本看似无路可走的密林景象一阵模糊变幻,显现出一条可供数人并肩通行的林间小径。
众人带着惊奇,跟随祝馀沿小径前行。
没走多远,忽听两侧草丛传来“沙沙”轻响,紧接着,两道身影敏捷地窜出。
那是两名身披草叶伪装,挽弓搭箭的精悍男子。
“祝先生?是祝先生回来了!”
他们认出了走在最前面的祝馀,欢呼起来。
两侧草丛中又钻出更多的人影,甚至连周围的树冠上也传来了动静,显露出更多手持弓箭的守卫。
粗略一看,竟有数十人之多,个个眼神锐利,身手矫健,显然是经验丰富的好手。
玄木城的人们一路走来,丝毫未觉自己已进入了对方的包围圈。
若非祝馀带领,贸然闯入后果不堪设想。
一名身材最为高大魁悟的男子越众而出,朝着祝馀郑重抱拳,声音充满敬意:
“祝先生!您可算回来了!”
祝馀颔首,回应了这个名叫季土的汉子,问道:
“这段时间情况如何?我外出这一月有馀,可有事发生?”
季土躬敬答道:“回先生,一切安好。只是前些日子有弟兄在外围狩猎时,接触到了一些从南边逃来的部落,人数不少,就定居在距此不远的一处山谷里。”
“从南边逃难?” 祝馀皱眉,“知道他们逃难的原因吗?”
“不知,他们好象被什么东西吓坏了,对外人敌意很重,见人就攻击,根本无法交流。”
“好吧,之后我会亲自去看看。”
说罢,他侧身让出身后的玄木城遗民,介绍道:
“这些是玄木城的幸存者,城破之后流离至此,今后便在此地安置,你们多照应一二。”
此地聚集的,同样是祝馀从各地救下的遗民,他们对玄木城的遭遇感同身受。
季土等人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
“都是苦命人,往后便是一家人了!快随我们进来!”
穿过这片作为天然屏障的密林,视野壑然开朗。
一处宽阔的山谷呈现于众人眼前。
谷地中,屋舍错落有致。
百姓们或在田间劳作,或在作坊忙碌,各司其职,秩序井然。
俨然一处与世隔绝,安宁祥和的世外桃源。
在安排人手妥善安置玄木城百姓后,祝馀带着阿炽以及玄木城随行的工匠们,来到了山谷中一片毗邻小湖的局域。
这里矗立着几排低矮的房屋,“叮叮当当”的锻打声不绝于耳。
此处正是营地的铁匠铺与工坊区。
祝馀叫来工坊的管事,嘱咐道:
“玄木城的工匠们各有专长,往后你们便一同协作,互帮互助。”
管事连忙应下。
随后,祝馀将阿炽单独叫到一旁:
“你在机关术上颇有天赋,往后便留在此地钻研,放手去做。”
“若你能做出实绩,证明自己的本事,日后这整个工坊的工匠,都交由你来统领。”
阿炽用力点头,自信道:
“先生放心!我一定能做到!”
说完便迫不及待地转身跑向工坊。
看着少女斗志满满的背影,一道月白色的光影出现在祝馀身侧。
昭华的身形渐渐凝实,她望着阿炽的方向,笑着打趣:
“这孩子,和你小时候一样有活力呢。”
祝馀道:“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这样,这丫头已经是非常沉稳的了。”
“换我在同样的处境,未必能做到她这么好。”
此时,阿炽的身影已消失在工坊。
祝馀收回目光,转身朝山谷外走去:
“我去看看那些逃难的部落。”
昭华望着他的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工坊的方向。
那能看穿未来的眸子望见了些什么,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而后,她的身形化为点点光粒,附在了祝馀身上。
出了山谷,祝馀便径直朝着季土所指的方向御空而去。
北逃的部落,就定居在那边相邻的山谷之中。
祝馀心中升起一丝好奇。
这些年来,他见过太多从北方向南逃亡的难民,但从南方往北逃的,这还真是头一遭。
南边究竟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高手”,竟能把人吓得顶着妖魔和恶神的威胁逃回北方?
心念转动间,他已飞临山谷上空。
眼神穿透层层茂密树冠,落在了那些藏身于枝叶阴影下的人们身上。
这批部落民看起来,比北方聚居点的百姓要落后许多。
他们手中的武器大多是用兽骨粗略打磨而成,身上披着简陋的兽皮,跟原始人差不多。
这些人的精神状态也和己方山谷的居民截然相反,甚至比玄木城那些经历了劫难的幸存者还要徨恐不安。
他们瑟缩在树影最浓密的地方,紧紧围拢成圈,将孩子和老人护在最中间,一双双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那般谨慎的姿态,就象随时会有东西从黑暗里冲出来,将他们吞噬。
祝馀降了下去。
这些人一看到他的身影,便应激了一样,意味不明的叫声此起彼伏。
有惊慌失措下的无意义嘶吼,也有模仿着野兽的咆哮,试图用这种方式为自己壮胆,同时威慑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呜呜咋咋的声响混杂在一起。
祝馀随手挥出一道青色灵气。
光晕荡漾开来,拂过每一个人。
杂乱的叫声瞬间停止了。
部落民们脸上的狰狞与徨恐渐渐褪去,原本布满血丝的眼神也变得清澈了许多。
再看向这从天而降的男子时,还莫名生出几分亲切来。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也终于有了交流的可能。
祝馀开口,声音平和:
“你们从哪里来?为何向北逃难?”
人群一阵骚动,片刻后,一名身材高大、脸上刻着粗浅图腾的男子站起身来。
“我们来自南方十万大山,本是巫部的部众,因族中的巫性情大变,才不得不舍弃家园,向北奔逃。”
“巫?”
祝馀还未曾深入过南方地界,对这群人不甚了解,便追问:
“这‘巫’究竟是何来历,竟能让你们如此惧怕?”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地站起身:
“老朽年岁大些,知道得多点,可否由我来讲述?”
祝馀点头应允。
老者深吸一口气,开始缓缓道来:
“大约百馀年前,一批为了躲避中原战乱而南迁的人族,在南方扎下根。”
“但他们始终忧心,北方的妖魔终有一日会杀来。”
“为了自保,也为了在这片险恶的大山中立足,这些人便开始苦寻一条不同于吸纳灵气修炼的变强之路。”
“经过多年摸索,他们终于找到了方法。”
“利用南方遍布的毒瘴和奇异毒虫作为原料,炼制出一种名为‘蛊’的毒物。”
“让‘蛊’来承载和驾驭灵气,以此作为对抗北方妖魔的武器。”
“因第一个成功炼出‘蛊’的先贤名叫‘巫’,后来的继承者们便都以‘巫’自称,希望能继承先辈遗志,将蛊术发扬光大,护佑族人。”
“听起来,初衷似乎并不坏,只是为了自保。”
祝馀评价道。
“后来发生了什么,让你们恐惧到要背井离乡,逃到这里?”
老者苦笑:
“事情…要从十年前说起。一些年轻气盛的巫认为,经过百年的蛰伏和积累,我们一族已经有了抗衡北方妖魔的实力。”
“他们…便想着要打回北方去。”
“虽然在南方扎根已有百年之久,但我们从未忘记,自己生在何处。”
“族中同胞都盼着,有朝一日能重回故土。”
“众心所向之下,巫主便先派遣了一队最为老练的巫,北上探查情况。”
“那支队伍足有上百人,皆是族中精英,可谁知…数月后,他们回来了,却只剩下寥寥数人…”
“我们不知道他们在北方遭遇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回来后与巫主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从那以后,族中的巫们,似乎都疯了。”
“他们开始像发疯一样地炼制各种蛊虫。这还不够…他们开始强行抓走部落里的青壮年,甚至索要孩童!”
“各个部落开始不断有人失踪,起初是零星的,后来…后来是整村整村的人,一夜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怕了,是真的怕了…只能连夜从大山里逃了出来…”
“然后…然后…”
老者的声音抖得愈发厉害,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斗。
周围的部落民们也被勾起了可怕的回忆,重新开始瑟瑟发抖。
祝馀再次运转灵气,平复他们激荡的情绪。
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伸出食指,指尖凝聚起一点白光,轻轻点向老者的眉心。
这是昭华传授给他的一种术法,名为“溯影”,能完整无缺体验到对方所经历的一切。
他进入了老者的记忆。
后者正被一个强壮的年轻人背着,和大批族人在崎岖的山林间亡命奔逃。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粗重的喘息,而身后…则传来一阵“咯咯咯”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老者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后面,一只体型庞大,轮廓狰狞的“蜘蛛”正快速追来!
不,不是蜘蛛…
是人!
用人的肢体缝合而成的,蜘蛛一样的苍白怪物!
一条条手臂和大腿被拼接在一起缝合,构成了爬行的步足,躯干部分更是由数具人体扭曲缠绕而成!
“我超!”
以老者视角亲眼目睹这骇人一幕的祝馀,爆了句粗口。
……
南方,十万大山。
一片被浓郁毒雾笼罩的沼泽地里,几道身披斗篷,手持木杖的身影,围坐在一团摇曳的篝火旁。
火光映照出他们凝重又疲惫的面容。
“最近北部边境逃散的族人越来越多了,必须加强封锁,否则人都要跑光了!”
一个声音沙哑的巫说道。
旁边有人恨铁不成钢地责骂:
“那些短视的蠢货!他们根本不明白,这都是必要的牺牲!他们根本不知道北边到底有什么!我们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族群的未来吗?!”
“若不能炼制出‘圣蛊’,待北方那些妖魔打过来,我们全族都得死!”
另一人叹息:
“罢了,不被理解也只是暂时的。只要‘圣蛊’炼成,我们便至少能拥有自保之力了…”
“到那时,他们自会明白我们的苦心。”
众巫默然。
自保,他们也只能奢求如此了。
在见识过北边的疯狂后,他们就彻底熄了北伐的心思。
坐在首位的巫主缓缓站起身,他的目光越过沼泽,投向后山的方向。
那里,紫气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