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坊。
青石板路上载来清脆的马蹄声。
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刚从悬挂着“李府”匾额的府邸中驶出,便见另一辆马车从旁靠拢。
两车并驾齐驱。
一个略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从后来的马车中钻出来,挤进了前者的车厢。
“你自己明明有马车不坐,偏要来我这儿挤。”
车厢内闭目养神的男子依旧气定神闲,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嗨,这不是有要紧事与你商议嘛!”卢显整了整褶皱的衣袍,“不然你以为我愿意来坐你这硬木板子?”
“修行之人,不该贪图皮肉之欢。”
“行了行了,少跟我讲这些大道理。”卢显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我老卢就是个俗人,只求吃好喝好过完这辈子,那些修行大道还是留给你们这些高人琢磨。”
他哼哼着挪了挪屁股,身下的木板随之发出嘎吱作响的抗议。
“我说老李啊,这次可是出大事了,你怎么还能这么淡定?”
“老祖尚在,能出什么大事。”
李旭神色不变。
二十馀年过去,这位昔日的大理寺卿容颜未改,气度依旧。
“话是这么说,可那道冲天光柱你总看见了吧?连我都感知到了其中蕴含的可怕气息,别说你没有察觉。”
“还有那天地异象。”
“我差点以为星星还掉下来了。”
“你说,这事儿到底是谁干的呢?那些南疆人?但他们那圣主也才六境啊。”
“正常来说,他在皇宫里都不该用得出灵气,那里可是有老祖的禁制在啊。”
卢显摸着下巴。
“奇也怪哉。”
“老李,你脑子灵活,说说你是咋看的?”
“到地方看,既然老祖亲自现身处置,便无需我等妄加揣测。”
话虽如此,可李旭的心情却不象他嘴上说的这么淡然。
老祖啊!
闭关两百年的老祖!
皇室自相残杀,砍得人头滚滚都没现身的老祖。
他这次居然亲自现身,还以自身名义召集文武百官!
这是要与谁开战的征兆?
若真要动武,恐怕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那些南疆人,究竟在皇宫里做了什么?
陛下可否安然无恙?
李旭心中思绪翻涌,却被卢显咋咋呼呼的呼喊打断了思路。
“老李?老李!嗨,睡着啦?”
光嚷嚷还不够,看他没反应,卢显还上手晃了他两下。
“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旭的眉毛一抖,终是睁开了眼睛。
“当然是商量正事了,不然呢?”
看着卢显那副理所当然、一本正经的表情,李旭青筋暴跳。
他深呼吸了几次,心中默念:
冷静,冷静,看着亲家份上,不和这老小子一般见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李旭总算按住了脾气,“老祖既然已经出面,那做什么都由不得我们了。”
甚至由不得陛下。
大炎谁说了算?
当然是老祖啊,不然是你个小皇帝啊。
“但即便是老祖的意志,也不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卢显幽幽叹道。
“是战是和这一项,朝堂上就有不同的意见。”
“不过依我看,老祖应当不会轻易开启与南疆的战端。这次召我们前去,未必就是要下达开战令。”
“何以见得?”
卢显捋着胡须,摆出高深莫测的姿态:
“今日这异象,依我推断,与南疆的关联恐怕不大。”
他竖起一根手指:
“其一,南疆巫蛊之术与这浩瀚星象之力根本就不是一路。”
“其二,即便此事真与南疆有关,以南疆圣主六境的修为,也绝无可能释放出如此磅礴的力量。”
“除非是那位神巫亲至。”
“而若神巫真的来了,不管是来干嘛的,不打招呼便进我大炎皇宫,还在皇宫里动了手,老祖就决计不可能给她好脸色。”
“生死之战或许不至于,但一场较量在所难免。”
“不然我大炎脸往哪儿搁?”
他话锋一转,掀开车帘指向窗外热闹的街市:
“可你且看,两位圣人要真动了手,京城还能如此安宁吗?所以此事,应当与神巫无关。”
卢显收回目光:
“再说那异象本身。虽气势恢宏,却毫无杀伐之气,反倒透着说不出的安详静心,如凉爽的夏夜…”
“老卢我这辈子也少有那么安心的时候。”
“街上百姓,都把那当成老祖飞升的吉兆了。”
他拇指往后一撇:
“听听,外面现在还在聊呢。”
李旭凝神细听。
果然闻得坊间笑语不绝,那场惊天异象在百姓口中,已成了一段祥瑞佳话。
“但若不是为了开战,老祖为何要召集我等?”
“除了与另一个圣人势力开战这等大事,还有什么值得老祖亲自过问?”
“谁知道呢。”卢显笑得意味深长,“说不定老祖与那位南疆圣主早有渊源也未可知。”
“荒谬。”
“李兄此言差矣,世间万事皆有可能。这位南疆圣主可是神巫的亲师弟,据说失忆流落在外数百年。”
“这期间什么故事不能发生?没准还曾参与过当年诸路义军讨伐暴虞的大战呢。”
“天马行空,毫无根据。”李旭摇头。
“想象就要大胆些嘛。”卢显摊手笑道,“有时候越是看似不可能、越是荒谬的猜测,反而越接近真相。”
“要我说啊,真正的实情说不定比我猜的还要离奇。”
说话间,他们的马车已导入前往皇宫的滚滚车流。
待下了车,但见宫门前官员们神色各异:
那些主张对南疆开战的个个满面春风,仿佛胜券在握。
而力主结盟的则面色凝重,眉宇间阴云笼罩。
显然,众人都认定了今日之事必是南疆触怒老祖所致。
宫门外,主战派官员的兴奋之情早已溢于言表。
他们满面春风,看向谁都带着几分笑意。
几个耐不住性子的甚至已经在互相拱手道贺,俨然一副胜利在握的样子。
好在众人尚存理智,未到得意忘形的地步。
几句笑语过后,便纷纷整理衣冠,神情庄重地朝着太极殿方向走去。
禁军已在殿门外列队肃立。
暗金甲胄映着日光,长戟如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太极殿前的气氛格外凝重,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似的。
踏上玉阶之时,方才还喜形于色的主战派官员们也收敛了笑容,个个面容肃穆。
毕竟这是老祖两百年来首次公开露面,谁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整个太极殿内外的氛围都为之一变。
这些平日里在皇帝面前都敢大呼小叫、大声斥责的重臣们,此刻大气都不敢出,脚步都放轻了。
生怕发出半点声响。
一些修为较浅的官员,才踏上几级台阶便已大汗淋漓。
这段平日几步就能走过的距离,今日却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走在最前方的几位王公大臣率先踏入殿内。
他们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龙椅之上,女帝端坐。
而在她左手边,那南疆圣主负手而立,神情自若。
大臣们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站在陛下身侧?
那老祖又在何处?
众人惶惑地向右望去,这才发现一位闭目养神的布衣老者。
他与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毫不起眼。
身上亦感受不到丝毫灵气波动,平凡得如同市井老翁。
若非刻意查找,恐怕所有人都会直接忽略他的存在。
即便他就站在如此显眼的位置。
“咕咚——”
不知是谁先咽了口唾沫。
年纪最长的几位大臣当即躬身行礼,声音颤斗:
“臣等,拜见老祖!”
他们这一拜,后面那些较年轻的官员也反应了过来,齐刷刷弯腰拜见。
中原不兴跪礼,跪拜只对父母师长,以及自家的亲祖宗。
见了这位大炎的守护神,也只弯腰见礼,表示尊敬即可。
然而此刻,却有不少官员险些双膝发软。
并非畏惧,而是震惊使然。
不是,老祖怎么就和那南疆蛮夷一左一右站陛下身边了?
这对吗?
老祖站边上,陛下坐主位就不提了。
毕竟朝堂之上,陛下最尊贵,老祖要自己愿意给后人这个面子,大伙也不好说啥。
可另一边那南疆蛮夷什么情况?
他何德何能跟老祖站一条在线?!
莫说老祖真身在此,便是挂一幅老祖画象,此人也万万不配与之并列啊!
初时的愤怒与不解涌上心头,但能在朝堂上混的都不是傻瓜。
他能站在这里,必然是经老祖允许的。
原因是什么,大家不知道。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
老祖不把他当外人。
这意味着什么?
主战派们心里咯噔一下。
但主和派也没有喜。
倒是心大的卢显对着队列里的李旭挤了挤眼睛:
看,我说什么来着?
太极殿里寂静无声,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显得清淅无比。
武怀瑜并未对众臣的拜见给出反应,他就象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依然闭着眼睛。
而女帝和祝馀也是一言不发。
不多时,有机灵的臣子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朝着女帝一拜。
众人如梦初醒,连忙山呼万岁,声浪在殿宇间回荡。
女帝微微颔首:“众卿平身。”
待群臣整肃站立,武怀瑜这才缓缓睁开双眼,轻轻点头。
虽然这场朝会是以老祖的名义召集,但大炎名义上的统治者终究是女帝。
武怀瑜很乐意为自己欣赏的这位后辈撑场面,让众臣明白,皇座上的那位,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
待礼仪流程走完,武灼衣朗声宣告此番朝会的目的:
老祖将要宣布与南疆相关的重要事宜。
终于说到正题了。
群臣顿时打起精神,不过每个人心中都已有了答案。
南疆圣主既然都站在这里了,除了结盟,还能有其他可能吗?
比起结果,此刻众人更在意的是原因。
为啥呀?
到底是为啥,老祖为何会与南疆人站在一起?
“因为他本就是我大炎创建的首功之臣!”
武怀瑜的声音直接在每个人心底响起。
他听到了众人的心声,便也在众人心中作答。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的脑子几乎都要烧糊了。
首功?谁?
大炎史上从未有过“首功”之说,至少众人所知是没有的。
甚至连从起兵到建国的整个过程都充满谜团:
虞朝国师为何突然消失?
虞师精锐去了哪里?
虞帝究竟被谁所杀?
都城天启城为何会变成陨石坑?
几场关键战役的记载都语焉不详,最后史书只能记载为:
因虞帝倒行逆施,上天震怒,降下天罚,一颗陨石带走了虞朝精锐。
这也被视为武家天命所归的重要依据。
但也因为主要战绩被陨石拿了,这首功一下子就少了好多含金量。
感觉谁好象都差了一点。
据说原本要将这个位置授予天工阁的元老祖,但她坚辞不受。
武功最高的武老祖也不知为何没有接受。
这个位置就一直空悬至今。
现在老祖突然将众人召集起来,告诉他们这个从南疆来的“蛮夷”就是大炎的首功之臣…
不少大臣下意识地掐了自己一把。
我们该不会是中了什么妖人的巫术吧?
只有卢显还在偷乐。
太对了太对了,都给我老卢猜着了!
左右二相本欲上前追问,但武怀瑜没给他们张嘴的机会。
他的意念直接灌进了所有人的脑子里,将一段尘封的往事展现在众人面前。
当年虞帝笃信“武氏代虞”的预言,下令在全天下搜捕屠杀所有姓武之人。
多亏祝馀及时送信,让他们一家逃过一劫。
不仅如此,在后续的诸多关键时刻,祝馀都居功至伟。
“你们不知道这段历史,史书不曾记载,并非因为事情从未发生。”
武怀瑜的声音在众人心头回荡。
“而是因为祝馀本人中了妖术。”
“你们都知道,他是南疆神巫的师弟。当年他之所以来到中原,正是被南疆邪巫巫隗所害。”
“此人专修邪法,连神巫都险些命丧其手。”
“祝馀就是中了她的‘遗忘之咒’,导致他所到之处,世人总会渐渐将他遗忘。”
“即便与他并肩作战,共历生死,但时间一久,关于他的记忆就会在脑海中烟消云散…”
“可见施术者心思之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