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馀第一次见到了那位,在泥巴坊时就多有耳闻的大理寺卿。
相传他铁面无私,甚至长得青面獠牙,以震慑恶人。
但本人却是周正硬朗,眉宇间有久居上位的威严与历经风霜的沉稳,气质不凡。
都市传说果然只是传说。
这位朝廷重臣便装赶来的原因很简单——请小女帝快润。
理由是上京城有变,大权恐将旁落于奸佞之手。
而这伙奸佞大概率就是策划刺杀小女帝这一阴谋的元凶。
一旦真被他们把持了朝局,那再想走就来不及了。
“那狗…老皇帝呢?”
听李旭说着,武灼衣突然问道。
几人自动忽略了她前面那个“狗”字。
李旭沉声说道:
“陛下他,我等猜测应该是身体有恙,以至龙舟被奸人掌控。”
身体有恙?
武灼衣心都提了起来。
她可不希望狗皇帝这么早就死了,不然她要找谁复仇呢?
李旭自是不懂她心里装着什么,接着说明自己来意:
“如今京中局势诡谲,为郡主安危计,臣等商议,欲护送郡主前往西部庭州,投奔镇西军。”
“镇西军北庭镇守使洛风乃臣之故交,忠勇可鉴,足以托付。”
“只是…为掩人耳目,路途之上,乃至抵达之后,恐怕仍需委屈郡主,暂以男装示人。”
庭州…大炎西部边疆,传说中除了烈日黄沙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恶土。
武灼衣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那远在天边的地方扯上关系。
但她似乎也没别的选择了。
她身边能依靠的,也就祝馀和千姨两人。
于是,武灼衣颔首道:
“我明白了,一切…但凭安排,我不觉得委屈。”
李旭见她如此明理,眼中掠过一丝欣慰:
“郡主能体谅臣等苦心,实乃臣等之幸。”
“但,我也有一件事想问。”武灼衣道。
“郡主但说无妨。”
“我阿婆…她还好吗?”
“请郡主放心,”李旭早知道她会问这个问题,“臣等已安排专人照拂,郡主不必忧怀。”
武灼衣松了口气,颤声道:
“那就好…那就好…”
虽然祝馀说过阿婆不会有事,但她还是想再确认一遍。
之后李旭又交代了一些重要的事情,而武灼衣也牢记祝馀教她的,努力端着,喜怒不形于色。
这番表现也让李旭暗暗惊叹。
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小郡主这般年纪就能有如此沉着心态,来日必定能成非常之事!
说完要事后,李旭的目光望向祝馀,道:
“这位就是祝馀祝小友吧?李某许久前就想和小友一见,闲谈一番。不知小友可愿与李某聊聊?”
祝馀笑了笑:
“李大人相邀,自然是愿意的。”
“如此甚好,那李某便在外等侯小友。”
说罢,李旭再向武灼衣揖了一礼,退出了石室。
李旭退出石室后,武灼衣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她看向祝馀,眼里是未散的的警剔与困惑,低声问道:
“这位李大人…为何要单独见你?”
她对这位陌生的大理寺卿,始终怀着一份本能的戒备。
祝馀挤出一个笑容,试图让她安心下来:
“大概是欣赏我吧。你那时昏迷了不知道,昨晚还有一名官员来帮我们,就是李旭刚才提到那位同样支持你的户部尚书卢显。”
“他也说了很看好我,还当着千姨她们的面说要设宴请我吃饭呢。所以别担心,没事的,我去去就回。”
宽慰了内心依旧不安的武灼衣后,祝馀转身走出石室。
洞外僻静处,李旭负手而立,山风拂动他的衣摆。
见祝馀出来,他侧过身,目光落在祝馀身上,带着审视,却也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
“祝馀小友,”李旭开门见山,“李某与卢显兄皆对你昨夜所为敬佩不已。若非小友力挽狂澜,后果不堪设想。”
一头机关兽给的压力属实不小。
要不是祝馀及时出手,把那机关兽策反,别说全须全尾地逃出来了。
卢显估计都得栽进去。
而且,李旭始终觉得,泥巴坊的暴动也和祝馀有关。
那群虫鼠汹涌而出的时机卡得太好了。
正正好就卡在了杀手偷袭前,让暗卫们及早警剔起来。
否则结果难料。
这样一想,李旭越看祝馀越觉喜欢。
这种身怀绝技的年轻人,正是大炎需要的人才呀!
“观小友身手气度,皆非常人。若有机会,李某真想举荐小友入玄甲卫,那才是真正能施展抱负之地。”
玄甲卫,禁军中最精锐的存在。
听李旭说想推荐他进这支部队,祝馀心头泛起一抹古怪。
这支精锐的创建其实就和他有点关系,他还带过最初的玄甲卫一段时间呢…
时光荏苒,竟有人当面说要举荐他去那里…
他按下心头异样,拱手回应,姿态不卑不亢:
“李大人过誉了。晚辈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
“以我和虎头的情谊,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她遭难。”
李旭摆摆手,神色转为凝重:
“非是虚言。卢显兄对你赞不绝口,我亦深知昨夜若无小友,郡主危矣。”
“此番西行,路途遥远,前路波谲云诡。郡主虽有心志,但终究年少,经历尚浅。”
“庭州镇西军虽由洛风统帅,然边军内部关系盘根错节,绝非坦途。”
“到了那边,诸多事宜,还需拜托小友从旁协助郡主。”
“李某与卢兄远在京城,恐难及时援手,一切…便托付给小友了。”
这话对千针说可能更合适,但李旭却鬼使神差地选择了祝馀。
没来由的,他打心底觉得祝馀靠谱,值得托付。
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小子外表不比小郡主大多少,但心理年龄可能不输于一名成年人。
“李大人放心。”祝馀迎上他的目光,“即使大人不说,我也会竭尽全力护她周全。”
李旭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从怀中取出一只看似朴素的储物袋,递了过去:
“这里面备了些许丹药,有一枚可在危急时刻短暂激发潜能,另有疗伤圣药及一套轻便灵甲,西行路上应该能用得上。小友且收好。”
祝馀接过:“多谢大人。”
李旭郑重地对着祝馀一抱拳,一切嘱托与期望尽在这无声的礼节之中。
……
洞内短暂休整后,一行人再无迟疑。
藏起来的机关飞狮再次激活,庞大的身躯撞开了树藤,抖着双翼立于阴雨之中。
临行前,武灼衣立于山涯边,最后回望了一眼上京城的方向。
她作为“虎头”这个人的一切,生活的全部,都在那里。
她眼中闪过决绝,猛地抽出腰间短匕,一手抓住脑后长发,利刃挥过!
青丝断落。
她握紧手中残馀的断发,指节用力至泛白,心中立下誓言:
终有一日,她会光明正大地返回上京。
去见阿婆,去为父母报仇雪恨,洗刷冤屈!
武灼衣将那一缕断发仔细用布帕包好,贴身收入怀中,仿佛是要将那誓言和过往一同藏起。
随后,她沉默地跟随千姨,进入了机关飞狮略显狭窄的操控室内。
若在往日,以她好奇跳脱的性子,能进到这类奇妙造物的内部,必定会惊呼连连,大呼小叫地东摸摸西看看,缠着祝馀问个不停。
甚至软磨硬泡,要亲自试着驾驭这钢铁巨兽玩玩,体验翱翔天际的快意。
但此刻,她只是默默地抱着双膝,蜷缩在操控室后方的角落。
将下巴抵在膝头,眼睛眨也不眨,一言不发。
曾经的鲜活明快,在一夜之间被抽走。
祝馀与千姨的心里也很是无奈。
他们都明白,心伤是需要充足的时间来慢慢治愈的,任何言语的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于是,两人也保持了沉默,空间里只馀下机关运转时低沉的嗡鸣。
出发的只有他们三人。
另外两名女暗卫将与李旭一同行动,携带精心布置的“诱饵”,以期引开可能追踪而来的杀手,
李旭能提供的助力有限,他毕竟也只是个大理寺卿,没有上位的支持,能调动的人手也就那么多。
若非祝馀神兵天降,仅凭他手里的力量,甚至连护住小郡主安全都难以做到。
两支队伍在山洞外分道扬镳,朝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就在他们离开约莫半日后,一批新的追兵追踪而至。
和上京城那伙杀手相比,这一批人明显要精锐得多。
除了少数几个上次任务失败幸存下来的杀手外,更多的是透着军人特有的令行禁止与肃杀之气的黑衣甲士。
队伍末尾,还跟着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柔的中年人。
看上去,象个太监。
他们在山洞内外仔细搜查一番,发现早已人去楼空,痕迹也被小心处理过。
停留了片刻后,杀手们也分头行动。
……
前往西境的漫长路途上,天空象是被谁捅出了一个窟窿,阴雨不绝。
祝馀操控着机关兽,眉头就没放松过。
“这鬼天气…”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梅雨时节早已过去,这雨却下得邪门,含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邪性。
他不禁联想到老皇帝在沧海“诛杀海妖”之事,以及那座毁于恐怖海啸的滨海大城…
莫不是他们在东海那边,惹了什么不该惹的脏东西?
这雨就停了花灯节这一天,现在想来,还不如也下场大雨呢…
他们依照李旭提供的路线图,一路谨小慎微,在阴雨与低云中穿梭了整整十日,方才真正进入西境地界。
与中原的繁茂截然不同,西境触目所及多是荒凉之地。
黄土裸露,山峦枯槁。
越往西行,风沙越是酷烈。
那几乎填满了天与地之间的沙尘遮挡了视野,向下望去,只能看见一坨坨模糊的方块。
那些都是大炎在西边的城池。
特别是遭遇沙尘暴时。
狂风卷着漫天黄沙,如厚重的昏黄色幕布屏蔽天地,连机关飞狮的飞行都变得异常艰难。
几次差点一头撞在山上坠毁。
千姨望着外面昏黄一片的世界,忽然感觉中原的阴雨天也不是那么糟了。
而祝馀面对这恶劣环境,神色却颇为平静,还倍感亲切。
他曾到过比这更为荒僻的西域瀚海,那里刮起的黑风暴才叫真正的天灾。
狂暴的风沙足以在倾刻间把活物撕碎,轻易就能吞没一整支驼队。
和那里相比,眼前的沙尘暴已经很温和了。
不过好的也只有气候了。
局势是和瀚海那边一样的混乱,甚至犹有过之。
听李旭说,大炎在西境的状况算不上特别好,统治…不太稳固。
由于老皇帝这些年沉湎享乐,疏于政事,像西境这等偏远苦寒之地,已被朝廷遗忘多年,几乎得不到任何有效的支持与关注。
可以说是被半放弃了。
镇西军长期孤立无援,不得不收缩到几个内核军镇中,对周边诸多蕃国的控制力已大不如前。
而北方的敕勒人则趁势屡屡犯边,北边一些原本依附大炎位的蕃国见风使舵,已倒向了敕勒那边。
所幸镇西军根基深厚,士卒骁勇,硬是凭借自身的强悍战斗力以及剩馀忠诚蕃国的支持下,勉强维系着大炎西部边疆不至于全面崩溃。
诸军镇象一颗颗顽强的钉子,死死钉在这片日益动荡的土地上。
环境复杂险恶,但对武灼衣而言,却恰似一个天然的溶炉。
战事频发固然危机四伏,但也意味着这里有无数崭露头角的机会。
况且,镇西军天高皇帝远,又不受朝廷待见,反而为武灼衣提供了一个相对隐蔽的成长空间,让她能避开京城那些暗中窥视的毒眼,悄然积蓄力量。
她可以在这里默默地成长,最后给大伙一个大大的惊喜。
机关飞狮穿出那昏黄的沙幕,视线清淅了许多。
祝馀努力辨识着下方模糊的地貌,试图找到通向北庭的前路。
但在他集中精神找路时,却见远处天际出现了一个个小黑点。
起初只是模糊的阴影,但随着距离拉近,其轮廓逐渐清淅。
那是…巨鹰!
而且是披挂着鞍具,背上驮着人的巨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