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之时,篝火映照的楚营中军大帐内,两道身影并肩而立,一道挺拔似青松,一道略微有些佝偻。
“羽儿。”
捋了捋灰白长须,范增一双浑浊的老眼迸射出精光,看向项籍。
“亚父,你说得对,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是我太过自傲了。”
“他才18岁,就已经这般出众,统领一国,兼顾军政,滴水不漏,我18岁的时候还是一个放荡子,又怎能象他一样窥视人,每步都走在旁人无法匹及的位置。”
项籍目光一凝,苦涩道。
“恩?”
范增没想到这一场势均力敌的对决反而给这位诸候上将军造成了如此大的压力,逼迫得他甚至都开始自我反省,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足可见,秦公赢斐带给项籍的压力有多大。
“这一仗是我们输了,秦人赢了。”
项籍摇了摇头,郑重道:“他根本就不是为了战胜我,他是为了告诉我,秦军还在,秦人依旧是虎狼,如若我不答应,那迎接我们的必然是摧山搅海的攻势,楚军与秦军在这里同归于尽,最后得利的只能是关东诸候,大楚复兴又或者是秦人守关都将变成毫无意义的假想。“
“羽儿,你成熟了。”
看着眼前的项籍,范增明显感觉出来了他的变化,曾经的锋芒毕露、霸道凛然逐渐收敛,稳重这个昔日与项籍毫不相干的词汇居然在他的身上出现了端倪,这无疑是一种好的趋势。
“亚父。”
项籍认真道:“我已经答应了他,渑池会盟由秦、楚共同主持,秦国支持的人,楚国不会阻挠,大楚做出的选择,秦人亦不会干涉,这不是一场相王,而是一场均分天下的会晤。”
“如此倒是可以开始筹谋了。”
眉头微皱,范增思索了片刻,缓缓走到那副像征着秦之天下的舆图面前,手指从楚国起家的江汉掠过,江淮、江东、中原、山东、河北、辽东、三晋、关中、巴蜀。
“周制天子地方千里,分为百县,县有四郡,故《春秋传》曰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也,””””
“秦王政二十六年,秦国一统天下,九州归一,初设三十六郡,后增减为四十九郡,华夏版图扩大到前无古人的地步,始皇帝雄才伟略,盖压三皇五帝,不过三载,这天下又要恢复往日的景象了。”
“世人皆言暴秦,却无一人摈弃秦制,六国恨秦,又不恨秦,羽儿,你只想当王吗?
“亚父?”
项籍瞥了他一眼,心神不定。
“封君制为郡县制取代,秦国做到了皇权下乡,最普通的黔首都知道遵守秦法,力量凝一,这便是一言九鼎的皇帝,就算做了诸候霸主,那又如何?“
迎着项籍的目光,范增老脸上露出了耐人寻味的表情。
闻言,项籍想到了他第一次见到秦始皇时,那是在会稽,城中黔首、土人都站在大街上,等待跪拜君王,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万人空巷,出巡队伍人数众多,前呼后拥者多达五千人,被分为三个方阵前进,最前方的骑兵手持长矛利刃,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开路护驾,其后便是无数人擎着卤簿旗幡,五彩缤纷、绚烂至极,最后才是辂车队伍,始皇帝着玄色龙袍,头戴冕旒,端坐在銮舆之上,气势尤如太阳般耀眼夺目,那是他人生第一次最直观的向往和羡慕,发出了彼可取而代也,的狂言。
不知过了多久,质朴的少年蜕变为成熟青年,昔日的梦想已经远去,他从楚国将军走上了诸候上将军之路,再到如今,窥视楚国王位,意欲称霸关东,他才知道当初的话有多么好高骛远。
“羽,秦国在变,秦公非寻常,楚国亦要变,楚王是你。”
范增看见项籍眼神不断变幻,心知目的已经达到,继续道:“你必须要变得更强,只有这样才能抵挡住秦国的威胁,守护大楚的安宁,秦有始皇帝,楚未尝不能诞生皇帝。“
“请亚父教我!”
虎目圆睁,项籍脸上充满了炽热的渴望,他已经走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位置,不进则亡。
“谋楚第一步,解决熊心。“
范增伸出了一根手指,冷厉道:“怀王之约,天下尽知,怀王之义,关东动容。”
“亚父是要杀?”
项籍眼中布满了杀机,他对熊心的怨恨早就到了无可附加的地步。
“不可。”
然而,范增制止了他:“熊心乃楚国王室,楚怀王熊槐的孙子,谁都可以杀他,唯独你不行,项氏世为楚臣,以臣弑君,天人共愤,你非但不能杀他,还要给他一个尊位,向天下人展示你的胸襟气度。“
“呼!!!’
项籍勉强压下内心的不爽,询问道:“亚父以为该如何做?”
“尊奉熊心为义帝,将他迁往偏远之地,使他这一生都无法望见楚国。”
范增阴恻恻的提出了一个建议:“始皇帝在位时,分黔中郡与古青阳之地置长沙郡,轸为车,主风。其旁有一小星,曰长沙。昔年楚国三闾大夫屈原遭谗陷,被流放至长沙郡境内。”
“长沙实乃东南远僻之地,治16县,民不过二、三十万,始皇帝征百越前在长沙郡东南置郴县,意为林中之城,郴县为南岭与罗霄山脉相接处,湘水上游,群山高耸险峻,四周为三苗部众,野蛮荒芜。”
“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郴县正适合义帝建长沙国。”
“好!”
这一提议让项籍大声叫好,封熊心于郴县,这无疑是让他生不如死。
“第二步,剔除芈姓熊氏的色彩,楚国王族后裔一律附从熊心,迁往长沙国,屈、
景、昭三族尤是如此。”
“楚国最初居汉水,历820载,方有万里疆土,北至中原,西及巴蜀,南抵百越,东毗大海,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三楚共称为大楚。”
“南楚不可取,此为楚国故地,当合东、西二楚,立新楚,都彭城,即项氏之楚。”
“大善!”
项籍听得心潮澎湃,这可是属于项氏的化家为国,比之田氏更加恢宏。
“南郡、黔中、长沙封予共敖,都江陵,制长沙国。”
“九江三郡不可只予吴芮一人,英布是你的义兄弟,又是吴芮的女婿,不若将九江、
庐江二郡赐下,允其建国,衡山郡封吴芮,都邾县。“
范增选择性的剔除了南楚,不只是因为南楚是楚国故地,更是因为南楚五郡由共敖、
吴芮实质上统治,二人虽名义上臣服楚国,但总归来说是拥兵自重的诸候,不如完全分割出去。
南楚之地最精华的九江郡、庐江郡掌控分封给了英布,充当东楚屏障,就连西楚的南郡都交给了共敖,增强其实力,用以钳制巴蜀、汉中,这是堂皇阳谋。
“英布可以。”
项籍赞同这一分封,英布勇猛果敢,性子直,为楚军中仅次于他的猛将,论资排辈,项梁号武信君时,英布为当阳君,把他置于新楚,多少有些不合适,不如让他出去当王,还能为新楚创造一个坚定的盟友。
“新楚当有会稽、鄣郡、东海、泗水、薛郡、陈郡、南阳,坐拥淮泗,窥视中原。”
“来日,收砀郡、东郡、颍川、三川,中原尽入新楚之手,天下还有哪一国能匹敌?”
“或可以韩王攻秦怯战为名,一并羁往彭城,借机谋夺颍川郡。”
面色古井无波,范增轻轻捋着灰白长须,提议道。
“正该如此!”
提起韩王成,项籍眼中怒色一闪而过,要不是赵、韩怯懦,何至于初次攻击函谷关大败,他动不了赵王歇,难道还收拾不了小小的韩王。
“上将军。”
“赵相张耳、赵将申阳、赵将司马卯、齐将田都、燕将臧荼应先做分封。”
范增补充了一句。
“赵、魏、燕、齐。”
目光深邃,项籍打定主意要趁渑池会盟之际,削弱固有的关东列国势力,扶持自己人c
“赵国广博,以太行山为界,西为代地,东为赵地,不若迁赵王歇为代王,都代县,治太原、雁门、云中、代郡;赵地赐予张耳,立常山国,都襄国,治恒山、巨鹿、邯郸三郡,河内郡赐予司马卯,立殷国,都朝歌,三川郡赐予申阳,立河南国,都洛阳。”
“魏王豹迁西魏王,都平阳,治河东郡、上党郡;燕王韩广迁辽东王,都无终,治右北平、辽西、辽东三郡;封臧荼为燕王,都蓟,治渔阳、上谷、广阳三郡。”
“齐王田市迁胶东王,都即墨,治胶东郡;齐将田安封济北王,都博阳,治济北郡;
田都为齐王,都临淄,治齐郡、琅琊郡,上将军以为如何?“
随着范增的讲解,整个关东六国分出了十五个国,这还不包括彭越控制的东郡、砀郡,楚国独占七郡,哪怕是秦国都只有关中五郡,天下列国以楚实力最强,楚为诸候霸主,天经地义。
“亚父之策最为妥当,渑池会盟便以此为章,明日一大早,召集诸候联军,撤往渑池,修建社稷坛,准备会盟事宜,只不过,楚国内部该作何安排?”
项籍并非全然没有政治头脑,他很清楚楚国旧臣势力不可能完全剔除,只能收为所用。
“郡县制虽好,却不能完全适用于楚国,楚人散漫,不受秦法束缚,怀王之制未尝不可一用。”
“中央设立左右令尹,迁吕青为左令尹,项伯为右令尹,吕臣为司徒,陈婴为柱国,封地六县,允许其携麾下三万青头军返回陈郡,龙且为大司马,掌管全国军队。“
“郡置郡长,为一郡最高官员,统管郡军政;其下置公,统管数县之地,拥兵戌守,然后才是县令,原有的郡长大可不变,择一项氏族人为禁卫统领,随侍左右。“
范增侃侃而谈,显然对于新楚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
“恩。
,,项籍将这番话暗自记了下来,项氏必须要掌控绝对的权力,这是新楚的根基。
千里之外的彭城,楚王宫灯火通明,熊心高坐王榻,醉眼朦胧的观赏着楚姬舞乐,眼角馀光瞥见酒樽空了,有些不耐烦的用手拍打桌案:“来啊,添酒。“
“诺。”
左右寺人低着头,快步上前为其斟酒。
吕青、吕臣父子一进殿,耳边响起靡靡之音,眼前一片旖旎歌舞,还有醉醺醺饮酒的楚怀王熊心,父子二人不禁对视了一眼,看出彼此眼底的黯淡。
“你们先下去吧。”
吕青直接驱散殿内的舞姬、寺人,整个王宫大殿只剩下吕青父子与熊心。
“唉,回来,寡人还没看够!”
熊心有些不满的嚷嚷着,俨然一副贪图享乐的昏君模样。
“大王。”
“函谷关有消息了。”
吕青的一句话让熊心眼神瞬间变得清澈,目光如炬。
“结果如何?”
熊心死死地盯着吕青,问道。
“臣从商贾口中得知鲁公举三十五万联军大肆进攻函谷关,前日遭受重创,五万魏军近乎全部折损,昨日秦军出关与联军阵战,联军大败,所剩兵力不足二十万,今日,秦公赢斐邀鲁公一战,结果未知。”
“好!输得好!”
楚怀王熊心眼中闪铄着大仇得报的痛快,他被项羽压制的太久了,宛如一个傀儡,直到现在,项氏的五万楚军还徘徊在彭城周围,像恶鬼般缠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大王错矣!”
吕臣上前一步,正色道:“联军既败,暴秦未灭,鲁公依旧是六国上将军,手里握着我大楚的全部之军,此番折戟函谷关,昭示着关东最后一击破灭,义军再无力西进,只得退守关东。“
“鲁公要回来了!”
“什么?
熊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惊慌失措。
“唉!!!”
见状,吕青长叹了声,颓唐道:“大王还是早做些准备,臣告辞!”
说话间,吕青、吕臣父子行了最后一个君臣之礼,脚步阑珊的走出了楚王宫,他们知道熊氏楚国或许就要完了,他们对熊心已经仁至义尽。
“啪嗒!”
注视着吕青父子远去的身影,熊心跌坐在榻上,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