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贾代善走后,贾府一经数年,早就没有了除夕夜宴赐克食的荣耀了。
只是还好身为四王八公的底子还在,面对今夜的如此“惊喜”,好岁还算是有旧例可寻。
贾政穿着五品白补服,贾母戴钿子、穿蟒袍,馀下人摆香案的摆香案,同时,还铺了长长的红毡引入正堂,直至最后一一荣国公府一大家子,于中门跪迎。
就见宫中出来的四品太监,带着銮仪卫校尉浩浩汤汤,就往贾府所在方向走来。
贾母低头的刹那,却正好看见了那黄釉龙纹罐,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个疑惑来。
怎地是黄釉龙纹罐?
按照贾代善在时的规矩,每年赐克食的时候,一般都是盛放在雾蓝釉钵中的福寿膏,表明陛下体恤老臣之心。
难道说,因着老国公走了,今年陛下特意换了道克食,表达对待荣国公府的不同意思?
贾母心中划过诸多思绪,一时间,竟有些举棋不定,心生疑窦。
然而很快,那带看太监独有的尖细嗓子,在除夕夜空中,陡然响起:
“奉皇上口谕:赐荣国府二房贾环克食一一红白鸭子肉盅一碗。钦此。”
话语落下,那四品太监就看向地面的人群:
“陛下说:贾环城外设粥棚,为母祈福,至纯至孝;且又创‘新式四柱清册’法,诚堪嘉尚。
今赐御膳克食一盒,以旌其能。”
寂静。
偌大的荣国公府中,不单单是下边的丫鬟婆子,又或者是的得脸的掌事管家,乃至于府内大小的主子,都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王夫人跪在冰冷青石砖上的膝盖,更是隐隐刺痛,只觉得寒意入骨,却也比不过心中针扎一般的密密刺痛。
贾母低下头的时候,刚好挡住了她脸上的惬愣神情。
贾环把整个贾府,都瞒得好苦!
且不说别的,单说那城外的粥棚,府内人只知道王夫人拿霉米去施粥,最后反倒是被步兵统领衙门和大理寺抓进去了,好好的一个施粥,反倒是让荣国公府成了京城勋贵眼里的笑话。
可反观贾环一声不地就在城外搭建粥棚,就是连贾政都不知道此事,更何况还有什么新式记帐的方法。
但是贾政这会儿却一点诘责的心思都没有,喜得红光满面,看向贾环的目光,那简直就是要柔得滴出水来。
要知道,便是珠哥儿还在的时候,贾政都没有过父凭子荣的待遇!
这一刻,贾政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来。
徜若环哥儿是嫡子就好了。
贾政纵然心中对于宝玉的期待再多,但环哥儿也是他的儿子,如今环哥儿出息了,徜若再放到嫡母王夫人手下养着,就是说出去的时候,也愈发得体有面子。
反观府中三春。
迎春笑得高兴,神情间更是真心实意至极。
惜春弯了弯嘴角,神色依旧是一片淡漠,但是仔细瞧去,还是能看见她眼底的笑意。
反倒是探春,这会儿神情复杂到极致,低眉敛目之际,更是忍不住轻咬唇瓣,心中—条地有了淡淡的悔意,只是想到这里的时候,又忍不住想起贾环曾经那些略带讥消的言语。
探春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来,
枉她自认精明圆滑,却不想,汲汲营营了那么久,到头来,却两边都没落得好处。
在贾府众人思绪翻涌间,贾环已经谢过圣上所赐的克食,好容易等到太监带着銮仪卫校尉离去的时候,贾府众人方才按照流程,先将御膳捧入祠堂,供奉片刻后,方才打开分食。
倒不是贾环大方,只是规矩如此。
御赐不可尽食,须得府内众人分食。
只不过,当贾母等人吃到这一口红白鸭子肉粥的时候,心中究竟如何,那又是难说了。
贾母想的更深。
这红白鸭子肉粥,一般来说,表明的圣意乃是粥(周)全庇佑,从中就可见陛下对于贾环的看好与关照。
王夫人虽不懂这些,但是当那鸭子肉粥入口,却觉得这御膳却也不尽如人意,在口内弥漫的时候,只觉得苦涩之意,油然而生。
宝玉吃了一口,倒是忍不住笑着开口:
“论起滋味儿,我还是喜欢咱们府上的小厨房。”
理是这个理。
毕竟御膳送到贾府,都已经差不多凉了,滋味好不到哪里去。
只是王夫人和贾政听到这话,心中都忍不住生出一股无力的感觉。
他们在乎的是滋味吗?
勋贵人家靠的就是皇恩,才有了如今的体面!
倒是赵姨娘,在吃到这一口肉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泪眼朦胧。
她知道的。
环哥儿设的粥棚,是为了她祈福。
圣上夸环哥儿至纯至孝,那岂不是意味着,她这个姨娘,也并不是那般上不得台面?
夜深。
贾政当晚歇息在王夫人房内。
临睡前,他似是无意中提起一句:
“我今儿个瞧着,环哥儿这一两年,也变化了许多,可见读书是能够让人明理的。”
“大户人家,还得看个出身。我琢磨着,不若把环哥儿放在你名下抱养,将来说出去的时候,
也好体面些。”
王夫人原本眼晴都阖上了,如今听到这话,登时就睁开了双眼,只觉得一股邪火就从心底窜上来了。
环哥儿体面了,那她成什么东西了?
就赵姨娘那下贱胚子生的儿子,凭什么沾她的光?
只不过—
王夫人心头一动,硬是把这邪火强行压下去,转而开口:
“老爷先别急,等我明儿个问问赵姨娘的意思,再做定论。”
从正院请安回来。
赵姨娘就坐在软塌上,无声哭泣,兀自抹着眼泪。
贾环进来的时候,就吃了一惊:
“姨娘这是怎么了?”
这好好的,昨儿个还高兴得不行,着喝了几杯小酒,怎地今儿个年节的时候,赵姨娘却突然掉泪珠子了?
赵姨娘又是委屈又是恼恨:
“他要是看不上我,当初何必纳了我?哦,现在觉得我出生奴籍,上不得台面,是个下贱货色。我早知他靠不住,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当盼头,偏生又想着把我儿子送到太太手底下。”
“这当娘的,儿子被抱到别人身边,这不是我心肝,又是在做什么?徜若太太是个好的,那我也忍下,为了环哥儿,还算是心甘情愿。”
“可是太太对环哥儿如何,他就不明白?那周瑞家的事情,他难不成又忘得一干二净了?”
“说到底,他就是没把咱们母子俩当成一个正经人来看!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