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月愣住了。
她没想到，陈老会问这个。
她下意识地，就想摇头否认。
但，看着陈老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苍老的眼睛，她撒不出谎。
她只能，默默地低下了头。
陈老叹了口气。
“一道菜，是不会骗人的。”
“你爱不爱它，你尊不尊重它，它都会原原本本地，呈现在味道里。”
“这道菜，我尝不出一丝一毫的，对食物的敬畏之心。”
“我只尝到了，慌乱，敷衍，和……愤怒。”
“你不是在做饭。”
“你是在发泄。”
说完，他放下了筷子，再也没有看那锅麻辣香锅一眼。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打分吧。”
……
最终的评分结果，毫无悬念。
lisa，给出了节目开播以来的，第一个零分。
黄雷，出于人道主义关怀，给了……一分。
陈老，给了两分。
那一分，是给杨明处理的食材。
另一分，是给他自己作为一个长辈，最后的体面。
第八组，以总分三分的，耻辱性的成绩，毫无悬念地，获得了本场比赛的……
倒数第一名。
这个结果，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但，当主持人宣布这个结果的时候，苏晓月的粉丝们还是心疼得快要碎掉了。
【呜呜呜，零分！lisa怎么能这样！她太过分了！】
【月月不哭！这个倒数第一，不是你的错！是杨明的错！】
【对！就是杨明的错！他要是肯负责任，月月怎么可能得倒数第一？！】
就在全网都在为苏晓月鸣不平，都在声讨杨明的时候。
主持人突然又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新规则。
“各位观众，各位选手，”她拿着手卡，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鉴于我们节目的竞争，越来越激烈。为了保证节目的观赏性和公平性，导演组经过慎重考虑，决定从本期开始，引入全新的淘汰机制！”
“那就是——”
她故意拉长了声音。
“连续三期，排名倒数第一的队伍，将会被……直接淘汰！”
“哇哦——！”
现场，响起了一阵配合的惊呼声。
这个新规则，无疑是给这个节目，又增加了一丝残酷和刺激。
但……
杨明，在听到这个规则的时候，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他不仅不开心，他甚至……
有点想骂人。
“什么玩意儿？”
他站在那里，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连续三期？倒数第一？才会被淘汰？”
“你们节目组，是不是有病啊？！”
“我今天都摆烂成这个样子了！苏晓月都做出了一锅猪食！我们都拿了历史最低分了！你还不淘汰我？！”
“你还让我，再陪这个巨婴，玩两场过家家？”
杨明感觉自己的计划，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他原本的剧本是，今天他们这组，因为表现过于拉胯，直接被节目组，以严重影响节目质量为由，当场劝退。
然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拿着那笔不菲的违约金，潇洒离场，去开启他那弘扬中餐的伟大事业了。
可是现在……
这个连续三期的规则一出来，性质就完全变了。
如果，他们是在三期之后，因为成绩不佳，而被正常淘汰的。
那就不叫节目组违约了。
那叫……合同正常履行完毕。
到时候，他别说拿违约金了，他连最后一期的尾款，都未必能结得利索！
“不行！”
“绝对不行！”
“我的开店基金！我的激活资金！我的第一口锅，第一把勺，第一袋米，第一桶油！全指望这笔钱呢！”
“我绝不能，就这么被你们节目组给白嫖了！”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看着那个，还在那里对着镜头，挤着眼泪卖着惨的苏晓月。
又看了看那个，宣布完规则，一脸我为节目收视率立了大功表情的主持人。
一个全新的，更大胆的，更疯狂的计划，在他的脑海里迅速成型。
“看来……”
“光是摆烂，已经不够了。”
“光是让她做出黑暗料理，也不足以让节目组下定决心把我踢出去了。”
“要想让他们，不惜赔付违约金，也要立刻马上让我滚蛋……”
“下一期，我必须……”
“搞点真正的大事情！”
……
节目录制，终于结束了。
苏晓月，在其他所有选手的簇拥和安慰下，象一个打了败仗的悲情英雄一样，离开了演播厅。
她的微博，在短短半个小时内，涨粉超过五十万。
无数的粉丝和路人，在她的微博下面，留言安慰她，鼓励她，为她加油打气。
她虽然输了比赛，却赢得了全世界的同情。
而杨明……
他成了那个，被全世界网暴的对象。
他的微博，已经被愤怒的网友给彻底攻陷了。
私邮箱里，塞满了各种不堪入目的辱骂和诅咒。
评论区里，更是变成了一个大型的，对他进行人身攻击的垃圾场。
他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然而，面对这铺天盖地的，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精神崩溃的网络暴力。
杨明，只是在离开演播厅的时候，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关掉了所有的消息提醒。
再然后，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双手插袋吹着口哨，一个人悠哉悠哉地走进了夜色里。
那背影，孤单，却又……
嚣张得，不可一世。
……
节目录制结束后的几天，互联网变成了一片喧嚣的战场。
而杨明，就是那座风暴的中心。
他的名字，像病毒一样，盘踞在各大平台的热搜榜上，后面跟着的词条，一个比一个触目惊心。
无数的营销号和自媒体，为了蹭上这波泼天的流量，连夜赶制了无数个分析视频和文章。
有的，从微表情学的角度，逐帧分析了杨明在前四期节目里，每一次撇嘴，每一次皱眉，最终得出结论：此人，具有典型的反社会人格。
有的，从心理学的角度，深度剖析了杨明不教而诛的行为，认为这是一种源于童年不幸而产生的，极端的控制欲和表演型人格障碍。
更有甚者，一些所谓的美食大v，也纷纷下场。他们拿着放大镜，把杨明处理食材的每一个镜头都放大了几十倍，然后言之凿凿地指出：
“大家看，他这里切土豆片的刀法，看似专业，实则华而不实！真正的大厨，手腕是不会有这么轻微的晃动的！这说明他内核力量不足，基本功不扎实！”
“还有他给牛肉丸划十字刀的那个动作，典型的外行！真正的潮汕牛肉丸，讲究的是一个弹字，你把它划开了，里面的汁水都流失了，那还叫什么牛肉丸？！”
这些专业的分析，配上各种红圈和箭头，看起来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于是，全网的舆论，彻底形成了一面倒的态势。
杨明，从一个身份不明的素人厨师，变成了一个人品低劣、厨艺稀烂、心机深沉，靠着欺骗和打压一个无辜女孩来博眼球的……世纪渣男。
他的微博评论区，已经彻底沦陷，变成了大型脏话展览馆和表情包斗兽场。
无数的网友，用他们毕生所学的，最恶毒的词汇，对他进行着360度无死角的，亲切问候。
【杨明你死了吗？没死的话中午十二点准时死一下，不眈误我下午吃席。】
【我刚刚去查了一下，刑法里居然没有一条是专门为你这种人准备的，这是我国法治建设的重大疏漏！】
【本来想骂你的，但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不能和一坨屎计较，那样会显得我很没品。】
……
酒店房间里，杨明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一手拿着手机，一手端着一杯刚泡好的大红袍。
屏幕上，正是那些不堪入目的辱骂。
他看得津津有味，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欣赏的微笑。
“啧啧啧……”
他一边看，一边摇头晃脑地品评着。
“这个比喻，有点意思。把我和法治建设的疏漏联系在一起，有高度。”
“哦？这个也不错，用拟人化的手法，表达了对我的鄙夷，同时还抬高了自己。有点文化。”
“这个……这个就差点意思了，太直接，不够含蓄，小学生水平。”
他就象一个批改作文的语文老师，对这些辱骂，进行着冷静而客观的，学术性分析。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
因为，在他眼里，这些所谓的网络暴力，根本伤不到他分毫。
他真正在意的，从来都只有一件事——
怎么才能，尽快地，合理地，从这个该死的节目里脱身，并且，拿到那笔能让他东山再起的违约金。
而现在……
看着手机上这些铺天盖地的，骂他不会做饭的言论。
杨明感觉自己，好象……
找到了那把，能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
“对啊……”
他放下茶杯，一拍大腿，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之前还在苦恼，该怎么才能让节目组，主动把我踢出去。”
“现在，这帮可爱的网友们，不是已经把路都给我铺好了吗？”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
一个绝妙的，堪称完美的计划，在他的脑海里，迅速成型。
“他们不是都说我不会做饭吗？”
“他们不是都说我是个骗子，是个半吊子吗？”
“好啊！”
“那下一期，我就……彻底满足你们！”
杨明嘴角的笑容，开始变得有些……放肆。
“我就装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厨房白痴！”
“刀，我倒着拿。”
“盐和糖，我分不清。”
“酱油？酱油是什么油？是给机器上润滑的吗？”
“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们节目组，还怎么有脸，让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人，继续留在这个叫《我教你做》的节目里！”
“一个连菜都不会做的老师，这已经不是节目效果了，这是播出事故！”
“到时候，你们为了维护节目的品牌和声誉，就不得不哭着喊着求我走！”
“而且，还是你们主动违约，把我踢出去的！”
“违约金……”
杨明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大堆红色的钞票，长着翅膀，扑闪扑闪地，朝他飞了过来。
他激动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完美！”
“简直是天衣无缝的计划！”
“这帮网友，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他心情大好，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点开了自己的微博，从那几百万条辱骂评论里，随机挑选了几个骂得比较有文采的，默默地点了个赞。
……
与此同时。
另一间，装修得更加豪华的总统套房里。
气氛，却远没有杨明这边轻松。
苏晓月正象一只受惊的兔子，抱着一个抱枕，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
她的面前，摆着一个平板计算机。
屏幕上，是她最新一条微博的评论区。
“月月不哭，我们永远支持你！”
“抱抱我们家月月，你已经做得很棒了！”
“虽然得了倒数第一，但你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这些，都是粉丝们温暖的安慰。
但，苏晓月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着，她在搜索在查找。
她在查找，关于杨明的消息。
当她看到那些，把杨明骂得狗血淋头的评论，看到那些，质疑他厨艺，扒皮他人品的文章时，她的心里，非但没有一丝快感，反而升起了一股，越来越强烈的……
恐惧。
“王姐……”她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斗，看着那个正坐在对面，悠闲地敷着面膜的女人，“你说……杨明他……他下一期，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王丽闭着眼睛，声音从那张绿色的面膜下传来，显得有些沉闷。
“他会不会……为了证明自己，突然……拿出真本事啊？”
苏晓月说出了自己最深的担忧。
“现在全网都说他不会做饭，以他的性格，他肯定会反击的吧？万一……万一他下一期，真的做了一道，那种……会发光的，有特效的菜出来，那……那我们怎么办？”
“那不就证明了，之前都是我们在冤枉他吗？”
“到时候，舆论肯定会反噬的！那些现在骂他骂得有多狠的人，到时候，就会反过来，骂我们骂得有多惨！”
苏晓月越想越怕，小脸都白了。
她太清楚，网络这把双刃剑的威力了。
它可以把你捧上云端，也可以，让你坠入深渊。
然而，王丽听完她的话，却只是……
嗤笑了一声。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那双隐藏在面膜下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苏晓月这种杞人忧天的不屑。
“晓月啊晓月。”
“你说你是聪明呢？还是傻呢？”
“你以为舆论是什么？是法庭吗？讲究证据和真相？”
“错了。”
王丽坐直了身体，用一种教导的语气，缓缓说道。
“舆论是情绪。”
“是立场。”
“是狂欢。”
“当所有人都认定，一个人是坏人的时候，他就算做一件好事，大家也只会觉得，他是在作秀，是在洗白，是在……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现在，杨明在全网的形象，已经彻底定型了。他就是那个，冷血、无能、还爱装逼的渣男。”
“这个标签，已经死死地贴在了他的身上。他想撕下来？晚了！”
“他下一期，如果继续摆烂，那正好，坐实了他无能的罪名。”
“他如果，真的象你担心的那样，突然大显身手了……”
王丽的嘴角，勾起一抹运筹惟幄的，冰冷的弧度。
“那更好。”
“那只能说明，他这个人，不仅无能，而且虚伪，而且……坏到了骨子里！”
“你想想看，一个有能力，却一直藏着掖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搭档，一次又一次地出丑，被全网嘲笑，直到最后，自己被逼到绝路了，才不情不愿地出手。”
“这是什么行为？”
“这是人渣的行为！”
“到时候，我们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网友们，会替我们把他骂得更惨！”
苏晓月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感觉王姐说的好象……很有道理。
“那……那我们下一期，该怎么办？”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地问。
“我们？”王丽笑了，“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从下一期开始，你的人设，要变一变了。”
“不能再对抗了。”
“对抗，会显得你格局小，不大度。”
“从现在开始，你要……”
王丽看着苏晓月，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让她都感到不寒而栗的词。
“……圣母。”
“圣母？”苏晓月没听懂。
“对。”王丽点点头，眼神里闪铄着兴奋的光芒，“从下一期开始，你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去关怀杨明，去体谅杨明，去……为他说话！”
“你要告诉所有人，网络暴力是不对的！大家不应该这么对他！”
“你要说，杨明老师，他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的！他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
“你要表现出，你虽然被他伤害了，但你依然选择用你那博大的胸怀，去原谅他去感化他！”
“你要让他，在你的圣光普照之下，无地自容！”
“你想想看那个画面。”
王丽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一边是咄咄逼人，对你进行网络暴力的，无脑的网友。”
“一边是冷漠无情，一直伤害你的，恶毒的搭档。”
“而你，就站在他们中间，象一个纯洁无瑕的，降临人间的天使。”
“你用你那柔弱的肩膀，扛下了所有的伤害，然后，还试图用你的善良，去化解这一切的矛盾。”
“我的天呐……”
王丽自己都被自己描述的这个画面，给感动到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胸怀？”
“到时候，别说那些观众了，就连我都想跪下来，给你唱一首《征服》！”
苏晓月被王丽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头顶光环，身披白纱，在一片圣歌声中，缓缓升天的样子。
“我……我明白了！王姐！”
她用力地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我一定！要当好这个……圣母！”
王丽满意地笑了。
她拿起手机，打开微博，用苏晓月的账号，编辑了一条新的动态。
【这几天，看到了很多网上的言论，心里很难过。也许大家是为我好，但……请大家不要再去攻击杨明老师了。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也许，他只是压力太大了。下一期，我会更加努力，希望能用我的行动，来分担一些杨老师的压力。我们是一个团队，不是吗？
这条微博，在深夜十一点，准时发送了出去。
配图是苏晓月一张刚刚拍的，素颜的，眼角还带着一丝泪痕的，我见尤怜的自拍。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互联网，为苏晓月的善良和大度，彻底沸腾了。
……
《我教你做》节目组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压抑得象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
墙上的电子钟，无情地跳动着，显示着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
总导演张海，顶着一双比国宝还珍贵的黑眼圈，双眼却闪铄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混杂着疲惫和兴奋的诡异光芒。
他的面前，是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幕。
屏幕上，是《我教你做》第四期播出后，那条近乎垂直拉升的收视率曲线，以及……
后台那已经彻底爆掉的，服务器数据。
“爆了！同志们！我们又爆了！”
张海的声音沙哑，却充满了穿透力，象一把生锈的铁锥，狠狠地扎进了会议室里每一个昏昏欲睡的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