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玄站在原地不动。
白素贞也没动。
因为一听到箭响,张奎就动了起来,射出了一发金光哈气。
箭矢刚来到柳玄三丈之外,就被张奎的哈气给轰碎了。
哈气又向前飞了一丈半,渐渐消散,馀波惊飞了几只小鸟。
使者箭响与哈气吓得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他战战兢兢地望向箭矢射出的源头——那是十丈外的一颗榕树。
那颗榕树上,有人为搭建的“虎台”。
为了安全伏击猛虎,有些猎人于树巅结架设台,等待虎夜里去水潭饮用,趁机以毒箭射其喉舌。
故而猎人将这种后天搭建的输出位置,称作“虎台”。
柳玄看清了虎台上的少年。
十五、六岁的年纪,头戴高耸冠帽。
上身着交领右衽丝绸的上衣,下身穿有长裳,腰束宽带并悬挂红色蔽膝。
一连串的玉璜、玉璧、玉玦,穿在那人身上形成了组合。
这一整套的玉饰,连方伯都不敢穿戴。
由此,柳玄确定了射箭者的身份。
柳玄扶起使者,指着榕树:“那就是你伺奉的主人吧?”
使者睁大了眼睛,但他的目力不及柳玄,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虽然使者看不清,但他还是冲柳玄点了点头。
“应、应该就是我家主人,他经常离开护卫,独自去狩猎,还喜欢在虎台上聆听殿中的乐奴的声乐,他常说‘远近听乐,各有其妙’。”
就在这时,又是一声箭响。
这一次,张奎反应更快。
那箭矢刚离弦,就被张奎扔出的石头给打飞了。
连射两箭,通通被人截击,树上的王族少年瞠目结舌。
“咚”的一声,一张弓从榕树上坠落,摔在了地上。
由于太过震惊,少年连弓都没抓稳。
“唉!王啊,你糊涂啊!哪有这么对待仙师的?”
使者痛心疾首,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了。
他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招揽来这些强差人意的仙师啊!
柳玄伸了个懒腰,冲张奎吩咐道:“徒儿,你四处警戒,要是有护卫或箭矢逼近,你替为师制服它们。”
张奎微微颔首,掏出了投石索,在周边巡回放哨。
柳玄拍了拍手,大声说道:“诸君,给这位小王露一手吧,告诉他,什么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说罢,柳玄从锦囊里掏出了他下午紧急赶制的超前乐器。
白素贞指挥着四十馀人行动了起来,她命令他们按照排练,像士兵领取武器一样接受自己的乐器。
按照柳玄的编排,他将众人分成了四组。
吹管组,由箫、曲笛、笙,这四类乐器组成。
拉弦组,由二胡、中胡、大胡所组成。
弹拨组,由琵琶、中阮、古筝、扬琴所组成。
打击组,由大鼓、排鼓、云锣、碰铃、锣、钹所组成。
对于商代来说,此时的贵族只见识过编铙、埙、石磬、镈等音质朴素的乐器。
柳玄直接把这些丰富的玩意儿拿出来,还在下午紧急进行了编组训练,便是要给外壬开开眼。
暮色四合,亳邑的轮廓在远方沉入一片苍茫。
半山腰的石阶平台,此刻却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柳玄立于台阶之上,接过了白素贞递给他的笙。
笙极为要紧,是在场乐器中,唯一能同时插手高音与低音的管乐器。
“我们开始吧。”
柳玄低语,脑海里闪过了一丝从前。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经过他加急训练的修士们用力一挥手。
云锣撞响了第一声。
一声悠远的金属颤音,撕裂了渐渐降临的夜幕。
一种空灵的振动,直直灌入外壬的耳膜。
他怔了怔,嗅到了旷古未闻的气息。
这声音……超越了他所知的任何“铙”或“镈”。
它更清亮,更绵长,带着一种神圣的回响。
紧接着,笙发话了。
空气中,低沉的和鸣,如大地苏醒般铺陈开来。
明明天色刚入夜,却好象又要苏醒了。
随后,其他数个音如群雄并起,一同编织成一片宏大的背景。
外壬目眦欲裂!
这…这怎么可能?!
他族中珍贵的埙只能吹奏单音或简单音程,何曾听过如此丰富的和声?
简直来自上天。
就在这雄壮的乐音中,箫那深邃的音色如一线孤烟般升起。
它呜咽着,盘旋着,诉说着古老的岁月和未竟的壮志。
外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窜上。
这声音直指人心,比他听过的任何“埙”声都更鲜明,更能勾动灵魂深处的共鸣。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颈部的玉璜。
曲笛清越明亮的音色随即添加,如同穿透云层的晨曦,带着希望,与箫声交织、对话。
笛声高亢处,仿佛英雄拔剑问天。
低回处,箫声又如丞相抚膺长叹。
两种管乐,一明一暗,一刚一柔,描绘出一幅外壬完全无法想象的壮阔音画。
他在虎台上一动不动,呼吸都屏住了。
这旋律的跌宕起伏,情感的复杂表达,完全超出了商代单调乐舞的范畴。
台阶之上,乐手们全情投入。
柳玄紧张地注视着每一个细节。
琵琶手的指头如珠落玉盘,铮铮然似金戈交鸣,刻画着战场风云。
中阮浑厚的中音如战车辚辚,稳稳支撑。
扬琴清脆密集的音点似雨打笆蕉,又似万马奔腾,编织出细腻又磅礴的节奏。
古筝则时而流水潺潺,时而狂风大作。
十三根弦在散修手下翻飞,奏出令人心旌摇曳的华彩乐章。
那宽广的音域和丰富的表现力,让外壬彻底迷失。
拉弦组的应和,将壮烈推向高潮。
一把把二胡齐声开火,那如丝如缕的哀婉与激越,仿佛无数灵魂在倾诉。
中胡深沉的音色如长者叹息。
大胡低沉如大地脉搏的震动,它们共同构成了厚重的情感基底,让整个乐团的音响变得无比立体。
外壬感到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这连绵不绝、如浪潮般层层推进的弦音,是他贫瘠的音乐认知里从未存在过的“洪水猛兽”。
打击乐是点燃这史诗画卷的最后烈焰。
大鼓一声闷雷般的重击,仿佛地龙翻动高山,大河重新肆虐。
排鼓急促的滚奏如同惊雷在云端炸裂,又似千军万马在耳畔冲锋。
锣与钹在最高潮处爆发出撕裂一切的金铁之声。
见缝插针的碰铃,如细细的雨丝,为宏大叙事中增添了闪铄的舞步。
《英雄的黎明》的旋律,经由这闻所未闻的“四组联军”奏响,不再是简单的祭祀之乐或宴飨之音。
它是赤壁的烈焰,是星落五丈原,是穿越时空的磅礴情感洪流。
外壬,这位见惯了青铜礼器、听惯了单调编铙与呜咽陶埙的商王族少年,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
他的表情变化不断,被畅快与茫然肆意涂抹。
他身体微微颤斗,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是世界观被彻底淹没的音乐。
那复杂的和声、那多变的旋律、那丰富的音色对比、那排山倒海般的动态起伏、那直击灵魂深处的情感表达……
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神迹降临!
外壬死死地盯着半山腰那片被暮色与乐声笼罩的平台。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操控着“神器”的乐手,
落在了那个仿佛在指挥天上之音的神秘身影——柳玄。
此时此刻,这位大邑商的天之骄子,领教了自数千年后《英雄的黎明》的洗礼。
第一次感受到了音乐那足以重塑灵魂的伟力,就象他第一次听到编罄的威力一样。
他流下热泪,正要鼓掌。
但是,其他人的掌声,先一步响了起来。
柳玄看向了掌声的源头。
一个身着粗麻布衣的年轻道人,在东边两丈外的一颗松树上,冲着他微笑。
“在下陆压,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