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吾正要上前行礼,却见百花众人面色微变,俱望着自己身侧。
他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在下太吾传人,这位姑娘是我同道,穿界青服饰只是为了遮掩身份、躲避仇家,并非界青中人。”
百花谷主神色释然,向太吾略躬了躬上身:
“不才百花谷代谷主武仲霖,太吾传人绝迹数十年,不意竟有复归之日。我身体抱恙,不便起身,还望相恕。”
他外表未过不惑,却已鬓有微霜,看来确是被隐疾伤了根元。
太吾这才明白为什么谷主始终不出面迎战,原是腿脚不便,但武仲霖的措辞有两处却让他尤为在意。
代谷主?不意?
武仲霖向端木瑶再表了谢意,而后邀请二人入座。
太吾继之心中许多疑惑难明,是以一坐定便问道:
“在下是受贵派玄鸮白鹿两位前辈所托,为解救失心人而来,却不知贵派哪些弟子入了魔?”
他刚开口,便见端木瑶神情不悦地瞪着自己。他颇摸不着头脑:不就是上楼前没对你礼让下,不至于记恨到现在吧?
武仲霖面色古怪:“我派连太吾是几时复归的尚不得知,又怎会派人付托?”
太吾在他说出“不意太吾传人竟有复归之日”时便觉出异样,至此更生不安:“那贵派的失心人……”
“谷内不曾有人失心堕入魔道,倒是……”
武仲霖触及难言之隐,一时不知当不当讲,尤豫再三,屏退了旁人。
端木瑶却已看出了眉目:
“小女子记得,贵派现任的掌门乃是武伯霄前辈。自进谷内,生者死者,均不见贵派掌匣人的身影。莫非谷主夫妇与众掌匣人……遭了不测?”
此时屋内唯太吾、还月、端木瑶与武仲霖四人,武仲霖这才吐露实情:
“此事……涉及我派机密,乃至生死存亡,还望三位勿宣于外人。”
三人齐道:“谷主放心。”
“我谷深处,镇压着一个邪物。那物每年亥月、万物萧瑟之时,便会外溢出沉沉死气。凡所触者,无论人物,皆会日益凋敞,还会伴有起病急骤的狂症。”
“照理说狂症是气郁化火、扰乱心神所致,乃是阳证;可犯死气之人又会肢冷倦怠,语声低微,是阴证之状。”
“如此阴阳相冲,却是由一气所起,这与我派所学的医理相悖,是以谷内上下均对此症无能为力。”
“家兄……也就是本门谷主,为了化解源头的死气,每年亥月便会带着掌匣人进入深处,以生者之气冲和死气,期间由我代掌本派事务。”
“然而今年死气不知何故,极不稳定,提早数月便有迸发之势,家兄只好携家嫂与本派四名掌匣人秘密闭关消解。”
“那界青门这些年来一直觊觎着遗失在我百花谷的无影令,探知谷中人手空虚,立刻派来刺客袭击我派,才害得谷内许多弟子枉送了性命……”
太吾听谷主这番措辞,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杀害引路人,才使得界青门盯上了百花谷;还是界青门早有预谋,趁着百花无备才动的手。
这对他很重要。
如果百花之祸是界青门作崇,他便不会有那些负担。可若还是因他而起,他杀一人却惹来一场残杀,害得百花谷付出这许多伤亡,他于心何安?
往后行走江湖,一定还会有迫不得已杀人的时候。如果每一次杀人都伴随着这样惨重的业报,那他实不知自己对敌人是该残忍还是仁慈。
武仲霖讲述至此,也消沉了声调。
谷主夫妇和掌匣人下落不明,仅有的鹿裳使又为无影人暗杀,这一战对百花谷不可谓不损失惨重。
太吾见气氛沉重,将心念重转回话题上。
那“邪物”多半便是玄鸮白鹿要自己所救之人,使人发狂的当是相枢魔气,可那“死气”柄能驱除吗?
他问道:“敢问谷主,那邪物镇压在何处?”
“我亦不知,死气会对生者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家兄家嫂为了给武家留有血脉,闭关时从不带上我。”
“断断不可!家兄正是因长年接触死气,身体每况愈下,担心自己一朝不虞,才提前将神功传授于我。我派尚知留一人以保传承,可世间万万人失了太吾,又该何去何从?若是太吾命断我谷,我有何颜面向天下之人交代!”
武仲霖一番关怀直说得太吾心口暖意流淌。
这仁善的百花谷就是跟避世的璇女派不一样啊,璇女派说到底跟自己也只是互相利用。她们要解一明珏的玉刻,自己要学功法,此外便无交集可言。
百花谷才是真正拿自己当家人啊!
太吾继之倒也没那视死如归的气慨,谁年纪轻轻就愿意赴死呢?于是转开话茬:
“那么可否请玄鸮白鹿两位前辈现身一会,在下与他们商议商议对策。”
“这……我刚才便已说了,我派都不知太吾复归之事,谈何遣使联系太吾?”
太吾心口咯噔一跳,他再三追问:“谷中当真没有‘玄鸮白鹿’这两号人物吗?”
武仲霖见他执着于此,遂召来门下弟子:“本门弟子可有叫玄鸮、白鹿者?”
“那个……不是人名,是珍兽。一只黑色的鸮鸟和一只白色的小鹿,会说人话,还会变成人。”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武仲霖道:“不如太吾描述出那二……人的相貌,我教本门弟子画下,好在谷中寻觅?”
太吾回忆了下二兽化成人形时的模样:
“那白鹿有对玉角,变成人的时候头发两侧留着环形的发髻。还有她的眼睛,内勾外翘,呈个倒八字的型状,乍一看凶巴巴的,不过细看还有点可爱……”
百花弟子依着描述,迅速画好了一副图象。
“不是,她不是半人半兽。你不要画一半人一半鹿的,而且怎么人身在上面鹿角在下面啊?”
百花弟子笔尖飞动,又重画了一副。
“头呢?头呢?她没丁丁,她是女的。”
画手埋下头,画了副上半人首下半鹿首的画还给太吾,人首还没有头发。
太吾继之揉了揉太阳穴,另一名百花弟子识相地接过图画,添了几笔,展示给太吾。
太吾一瞧,好嘛,那人补了双环形发髻。
“白鹿啊!瑞狍图有没有看过?就是那种通体雪白、变成人以后衣服也是雪白的,身材很好的那种……”
“噗嗤——”
一名百花弟子抚手嗤笑,发觉太吾注视着自己,连忙以手塞唇。
“你笑什么?”
“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什么高兴的事情?”
“我夫人生孩子了。”
添笔的那名百花弟子也克制不住笑意,太吾睖眼睃趁着对方:“你又笑什么?”
“我夫人也生孩子了。”
“你俩……是同一个夫人?”
“对……不是,是同一天生孩子,您继续。”
太吾尝试叙述玄鸮的样貌,却见场上的百花弟子人人失笑,就连庄重自持的端木瑶也不住低眉遮面,掩饰笑意。
“欺人太甚!我忍你们很久了,你们明明在笑我,都没有停过!”
“我们是习武之人,讲究动心忍性,无论多好笑我们都不会笑——除非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