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止步彀中的人头
“勒克莱尔,你从来就不是什么在幕后操纵傀儡的提线之人。恰恰相反,你才是那个被丝线牵引的木偶。你对那位将你一手提拔至权倾朝野的国王忠心不二而正是这份没有动摇的忠诚,才酿成了如今这样的结局。”
说着,魔法师将黑月伯爵拽到一旁,自己走到酒桶旁边,掀开了封印头颅的桶盖。他将桶口倾斜,转向勒克莱尔的方向。
暮色已深,为了让众人看清桶内景象,越橘还贴心地在自己指尖点亮了一簇[照明]法术。
国王死不暝目的头颅在冷光下显现。越橘的声音轻得象在自言自语—
“之所以会出现矛盾的国王命令,是因为当时的王宫里——其实同时存在着两位陛下吧?”
沉寂的阁楼里,黑月伯爵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桶中的死人头还要惨白。
“一个精心准备的替身,或者是双胞胎,总之是个能完美冒充国王的人。”
越橘摇晃着作为光源的手指,用近似煽动的口气说道一“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在我们与雨果十六世会面时,还有另一个国王”在指派卫兵包围酒馆。这个答案同样能说明陛下性格的转变,以及你与国王之间上下关系的逆转。”
“确实如此。”
盗贼连武抱臂站在一旁,点头补充“考虑到如果国王真的有个双胞胎兄弟,王室内部不可能无人知晓,而且真正拥有王家血脉和继承权的人,绝不会甘心做个见不得光的替身。看来这个冒牌货,应该是你们从民间找来的吧?”
盗贼顿了顿,目光扫过桶中那颗凝固着惊愕表情的头颅,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至于此刻躺在桶里的这位—一究竟是那位荒唐的国王,还是你们找来的替身,眼下恐怕还难以下定论。”
“传说中“世界上有三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人”,看来确有其事呢。”
越橘冷笑着晃了晃手掌下的酒桶,园艺斧和桶壁摩擦,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
“我就说那个在市井传闻里昏庸无能、蛮横奢侈的国王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看来是他早就厌倦了这个王位,做出了最荒唐的决定—一抛下国王这个世人无比艳羡的责任,跑去追求所谓的自由。而为了给他善后,你这位被雨果十六一手提拔的伯爵,则找了个与国王相貌相似的替身扶上王位。替身的把柄握在你手中,一旦秘密曝光,其人必死无疑,自然会对你言听计从。而现在,真国王回来了,并且对占据自己位置的冒牌货恨之入骨,于是才有了现在这起案件。”
“要我说,一模一样的替身这种设置,在推理故事里还是太作弊了点。”武僧嘉德丽雅挑剔地评价道,“简直就象剧情强行制造的巧合一样,对我们这些解谜者来说,这实在算不上公平”
“拥有掌控一个国家的权力,要想从民间找出一个外貌相似的替身其实不算什么天大的巧合。而且前面其实也有过提示,就是那个“邪龙附身”的流言。”
连武指出道—
“酒馆里的那个人不是光明正大地说过吗——那个王已经不再是他了,王座上盘踞的是别的东西”?听起来玄乎,事后来看其实就是字面意思。”
“那个大胡子的真身,就是归来的真国王。他之所以在距离王宫这么近的酒馆里散播谣言,不是为了动摇王室的统治。了向你一黑月伯爵达克姆·勒克莱尔—这个他一手提拔的臣子,传递他已然回归的信号。”
越橘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勒克莱尔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对自己心中的推断越发肯定。
“就连我们这些外来者,都能在短时间内调查到大胡子的行踪,掌控王都的你想要追查流言来源,应该更是易如反掌才对一一更何况对方本就没有刻意隐藏的打算。在这种情况下,你若真有纂位之心倒还好办,把真国王干掉,继续操控自己的傀儡就行了,可偏偏你却是个可靠的忠臣。”
这便是整起事件中最违背常理之处。
若非雨果事先提醒,三人恐怕还会在这个盲点上纠结许久一一个权倾朝野、连王权都牢牢掌控的权臣,竟然会仅仅因为那个荒唐君主的归来,就立即放下所有身段,毫不尤豫地去配合对方行动。
但人性本就千差万别。忠诚有时候就象深陷的棋局,投入愈多,愈难以抽身而退。或许,正因为勒克莱尔是这般性情,当年他才会被雨果十六世选中,一路提拔至如今的位置。
魔法师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早在流言刚传播不久的那时候,真国王就已经在王宫与你私下会面了。而既然正主已经归来,冒牌货自然应当退场一反正那个傀儡原本就无法拒绝你的命令,哪怕那个命令背后的意图,是让他去死。”
勒克莱尔沉默不语,只是沉默地死盯着桶中头颅。
“就这样,真国王丝滑地接手了过去一个月的政务,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一这点从露娜被调往花园、黑眼鳄酒馆的苹果酒断供两件事上,也可以看出端倪。而那个假货则被伯爵你藏了起来,若非特殊情况,不会轻易出面。”
“而露娜就是那个特殊情况。”连武跟在越橘之后,语气断然地说道。
“暗卫洛帕刚刚才在这里说过,露娜已经忠心耿耿地伺奉国王四年”。或许在那个密探眼中,所谓的国王”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替身。而真正的国王对露娜而言反而陌生,所以回归王座的国王才会因忌惮将之调离。”
“我们两次见到的,都是那个和国王长得一模一样的替身吧?”
嘉德丽雅接上话,“因为当时露娜在场。若是与露娜素不相识的真国王,大概率不会愿意接见我们。而那位雨果十六世”却表现得十分自然,甚至最后还主动向露娜提起苹果酒—一他甚至还不知道苹果酒已经被国王下令断供的事情。”
“指派替身来接待我们这些和露娜一起进宫的旅行者,应该是伯爵您下达的命令吧?”
魔法师追问道—
“哪怕露娜是您的下属,你也不愿意让国王替身的存在暴露给更多的知情者。而当我们在办公室里和您会面的时候,你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重新替换国王的身份。”
“哼,放任你们去面见国王。”勒克莱尔对旅行者们的推理不置可否,只是咬牙道,“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你的失误从决定协助陛下杀人时就已无法挽回。”
越橘一针见血地指出道—
“在案发前后,显然有人在花园果树上伪造了斩首痕迹。虽然手法拙劣,但那些仿造血迹的液体绝非是在仓促间能准备好的—一即便当场斩首一人,若无容器也无法将如此大量的血液”涂抹在树干上。勒克莱尔,你和陛下究竟在花园里策划了什么?”
伯爵沉默不语。连武干脆代他回答——
“还能策划什么?自然是要处决那个替身。”
盗贼敲着阁楼的木质墙壁说道:“大胡子和国王是同一个人,他连那些作案后用来骗小孩的玩具都是提前准备的,指不定早在好几天前就开始琢磨那斧头落,王冠丢”的打油诗了。这些血液显然也是为了增加这场临终演出”的戏剧程度才准备的。”
“除此之外也是为了能更方便地栽赃他人吧。”嘉德丽雅冷不丁开口,“既然是在花园里作案,应该原本是想栽赃给园艺师山德,但考虑到当时的情况,或许那家伙临时起意把目标打到我们身上也说不定。”
“但我想不通这么做的必要性。”
越橘耸了耸肩——
“替身的性命本就掌握在国王和勒克莱尔手中,即便陛下对冒牌货再不满,又何须亲自动手?伯爵在王都只手遮天,国王那家伙更是个胡作非为的惯犯,两人确实掌握着杀死替身的手段和执行力,但关键的动机部分却似乎单薄得有些异常了——真的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推理至此,只有一种可能了。”女武僧缓缓说道,“雨果十六想杀死的,不是替身这个人,而是国王”—那个世人眼中真正的国王。”
她继续道:“他放下一切返回王宫,根本就不是为了收回权柄一那个囚笼他已经受够了。这个贪得无厌的蠢货,这次想要的是更奢侈的东西一与国王”这个身份的彻底决裂。为此,他必须要让雨果十六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是隐姓埋名地逃亡,而是要让所有人都确信国王已死。这样他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一个不再被王冠束缚的全新人生。”
此事除了已经知情的勒克莱尔之外,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一武僧最后说道,目光直直看向黑月伯爵的眼睛。
勒克莱尔的肩膀骤然垮塌,嘉德丽雅的这次[直觉]显然正中了要害。
“看来我们猜对了。”越橘轻笑。
“可惜的是,那位国王陛下的行动远不如我们的推理这般顺利。他在花园里显然遭遇了替身的反抗,最终两人一死一生,胜者将败者分尸————啊,斩首地点应该就在我们拜访过的伯爵办公室里吧?正好毗邻通向花园的暗道。难怪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你把我们关进地牢一在那时,您办公室的血迹应该还没清理干净吧?
”
勒克莱尔长叹一声,终于承认:“血迹已经清理了,只是我一个人收拾,难免有疏漏,气味还没彻底散尽。”
这等于是全盘承认了旅行者的推理。
“派人包围黑眼鳄酒馆是陛下的独断专行。现在看来,他应该是临时改变了原定把园艺师山德定为凶手的计划,想借机把你们这三个外来者卷入局中—一毕竟你们在王都追查大胡子谣言的行径,已经引起了他的警觉。”
黑月伯爵颓然垂首,语气却因为放弃了掩饰而显得格外平静“在原本的计划里,花园的密道应该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才是。我之所以那时坐在办公室里,其实也只是为了等待国王把事情全部了结之后,带人去事件现场善后罢了。会在那里看到你们,阴差阳错地成为密室的证人才是偶然。”
“现在回想起来,那还真是间千疮百孔的密室。”越橘发出一声嗤笑。
勒克莱尔没有理会旅行者的冷嘲热讽,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正因如此,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窗外,肩上还扛着穿王袍的自己”时,我一时间完全乱了方寸。他背着人翻窗而入,用我再熟悉不过的口吻命令我去树下伪造血迹、并清理沿途的脚印。等我按指示做完一切返回时,他已经换好了国王提前准备的便装,带着身首分离的尸体等在花园里了。
“他之后命令我按剩下的原计划行事,而直到我回到办公室,看见满地狼借的血污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失误一我竟忘了确认,那个对我发号施令的,究竟是哪一个“陛下”!”
黑月伯爵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权杖上的凹陷一“那人对我下命令的口吻太自然了,还光明正大穿着那身陛下这一个月以来常用的便服,更何况他带来的替身”当时还在呼吸—一这一切使我下意识排除了替身反客为主的可能性。
“我本打算等封锁完现场,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去仔细查验那具尸体的情况,然而————”
“然而尸体的首级却不翼而飞。”魔法师提高音调说道,声音在狭小的阁楼里格外清淅。
“因此,你试图检查遗体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分辨死去的到底是谁。你甘心为昏庸的国王策划谋杀,但不愿意被区区一个冒牌货蒙在鼓里,就是这么回事吧?”
越橘伸手探进桶中,搬出血迹已经干涸的死者头颅,用双指用力,掐开人头的嘴巴——
“你想检查的,其实是这里吧?
看着勒克莱尔骤然收缩的瞳孔,越橘的嘴角扬起一抹洞察的弧度。
“我先前说,这个时代的刑侦技术落后到连指纹都不懂运用,这话其实不够准确。即便在这个五百年前的时代,想要区分两个相貌相同的人,依然有更直观更简单的方法。”
“啊。”连武看着魔法师手中的动作,恍然大悟,“是牙齿!”
“没错!”
“一个从小锦衣玉食、嗜好甜酒美食的君王,和一个在民间长大、饮食粗粝的替身他们的牙齿会诉说截然不同的人生。”
勒克莱尔俯身凝视那张开的口腔。
作为曾在无数宴席上陪同陛下用膳的臣子,他对这口牙再熟悉不过一那些年,他亲眼见证了陛下如何用银质小勺仔细刮去齿间的蜜饯残渣,又如何在宫廷医师诊治牙痛时疼得大喊大叫。
此刻,在法术白光的照耀下,齿间的真相无所遁形上排左侧臼齿有个明显的蛀洞,边缘泛着黑褐色的腐坏痕迹——那是常年饮用甜葡萄酒留下的烙印。门牙内侧堆积着黄白色牙垢,即便定期清理也难以根除。更触目惊心的是下排犬齿的牙龈萎缩,露出的一小截牙根上还沾着些许果脯纤维————
尽管这口牙显然受过精心养护—每颗牙都牢牢嵌在牙床上,并没有平民常见的缺齿现象,那些蛀洞也被某种树脂材料仔细填补过,虽然材质已经发黑,但仍能看出曾经的养护痕迹—一但所有的这些维护手段,都掩盖不住其主人长期放纵饮食所造成的根本性损坏。
面对眼前的真相,勒克莱尔不禁想起那个自己找来的替身————
上次为他检查口腔时,看到的是虽然发黄却异常坚固的牙齿一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他甚至解雇了王宫原本的御用医师。那口牙没有一个蛀洞,只有常年咀嚼粗粮留下的磨损痕迹,带着一种粗野而顽强的生命力。
“看明白了么?”
越橘的声音将这位权臣拉回现实——
“明显到这个地步,就算是缺乏牙科知识的我也可以[鉴定]出来—一这口经过精心保养却依然千疮百孔的牙,只可能属于从小泡在蜜罐里的真国王。那个替身就算再怎么模仿陛下的饮食习惯,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制造出这样的蛀痕。”
他松开手,任由雨果的头颅咚的一声落回桶中。
“看来你的国王陛下,终究还是被自己创造的影子吞噬了。”
伯爵缓缓直起身。
不需要更多证据了,这口牙比任何纹章或戒指都更能证明死者的身份一毕竟这世上可没有哪个替身,会为了假扮他人做到伪造蛀牙的程度。
勒克莱尔此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并没有感到太多惊讶。
或许,早在他违背国王最初的命令,放任这三名旅行者调查案件的时候,他的潜意识里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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