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了,我就要说,领主先生是好人,领主先生会帮哥哥姐姐打死那些坏的魔鬼!”
两个小女孩还在激烈争吵,不远处教堂的钟声就再一次响起。
奈特轻轻拍了拍两个人的肩膀,站了起来,微笑着说:
“好了好了,这个应该是上课的钟声吧?你们再不回去,要是被修女们发现,那就得狠狠地被打手心教训了……”
“那得教训她!因为是她叫我们来的!”黑发小女孩说。
“你胡说,明明是你先推门进来的,所以应该是你带头!”
安妮说着,就提起裙子跑到了门边,伸手按下门把手之后,第一个钻了出去,得意地大声道:
“苏珊!我是第一个出来的,说明你在保罗叔叔的办公室里面流连忘返,所以你才是那个主犯!”
“你!”
两个小女孩就这么一追一逃地跑了出去。
奈特走到门边,通过门缝,望着两个小女孩一边躲避修女,一边还要逃到自己班级队伍当中的背影,忍不住嘴角上扬。
他合上了门,回过头,望着靠在办公桌上神色复杂的保罗。
年轻的领主将贝壳和千纸鹤放进大衣的内口袋里。
他一只抵着墙壁,扬了扬下巴:
“这盒子里面的糖,是你自己的吗?”
“……我当然不会准备糖果,奈特先生。”保罗回答,“这一匣子的糖果,是德蕾莎修女交给我的。她说孤儿院的老师们经常会用糖果或者贴纸一类的小礼品作为奖励的手段,赠送给这群孤儿们。她还说,孩子们在之前,尤其是前两年教会最艰难的阶段,一直都是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一颗甜丝丝的糖果足以慰借大多数小孩子尚存天真的内心。”
奈特点了点头,一只手习惯性地摩挲着胸前别着的那枚家族徽章。
“德蕾莎修女经常会给孩子们糖果?”
“至少她说是这样。”
“那你赠送给小女孩们糖果,和德蕾莎修女赠送给他们糖果,有什么区别吗?”奈特问。
保罗疑惑地盯着眼前年轻的领主。
“大概没有……”修士说,“都是糖果而已,只要含在嘴里是甜的,无论是我,还是哪个修女赠送给他们,这群小孩子应该不会觉得有什么区别——他们眼里就没有那些人情世故。”
“原来你也明白这一点。”
奈特望着修士。
保罗沉默着和他对视片刻之后,缓缓地开口:
“我没听明白,奈特先生。”
“哦,你当然听明白了,保罗。”
奈特微笑。
他离开办公室的门旁,向篝火那走了两步,低头,用脚推了推落在外面的柴火。奈特道:
“你送给他们糖果,修女送给他们糖果,我送给他们糖果,或者是路边的农奴拿着匣子里面的糖送给那群小女孩,本质上没有任何的区别。因为这些糖就是糖,不会因为是谁送的就产生变化。”
保罗没说话。
奈特端起放在壁炉旁的茶壶,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一些。
抿了一口苦茶放了下来,他说:
“问题不在于送糖的人是谁,问题在于,谁能创造这些糖果,谁能把他们送到小女孩的手中。”
“我不明白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保罗回答。
“哦,你当然明白——
“你不觉得,你那想法很可笑吗,保罗?你去问问他们,问问孤儿院的那些孩子们,或者孤儿院的修女,或者你去冰雾城那些施工地点问问农奴们、工人们以及逃亡来的难民们,他们需要的是什么?
“他们需要的是工作机会,是钱,是铜币,是衣服、食物、住处和一个稳定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地位,以及最重要的,相对平等和自由的生活。
“你觉得他们会关心是谁赐予了他们这些东西吗?
“他们只会关心我们下发的政策有没有被执行,我们的工作有没有被落实,我们的士兵是否保护得了他们。你觉得,他们会关心赐予他们这一切的究竟是你,还是我,还是谁吗?
“我可以被任何一个人替代。
“只有我才能给他们这些东西。
“你觉得,那些因我而过得更好的普通人,会指着鼻子问我——为什么你竟然坐在领主的马车上!为什么你胸前别着逻格斯家族的徽章!为什么你是北境的大公、冰雾城的领主,是一个尊贵的上流阶级,却高呼着自由和平等的口号?!
“你觉得他们会这么问吗?
“不,不,不会。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假如我一旦从这个位置上跌落下来,假如我从未有过我所拥有的权利、号召力和威望,那他们在这半个月里得到的所有东西——钱、食物、住处、工作,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现在,你竟然在这里质问我,质问我为他们创造的这一切东西是否符合你脑海里的那种正义,那种所谓哲学上的、思辨上的正义。
“我所做的,就是正义的事!”
年轻的领主向前走了一步。
保罗向后退了一步。靠在身后的书架上,他咬着牙齿盯着奈特:
“你,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奈特先生……”
“这还不算是回答吗?”奈平静地说。
保罗仍然在质问:
“可,可是……你宣传什么人人平等,宣传什么‘至少是有限的平等’,但你却享受着不平等的制度所带来的好处。”
奈特苦笑了两声,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
“真难喝。”
他呸了两声,说:
“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关心我的私人生活,刚才竟然还问我昨天晚上吃的什么。好吧,那我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吃了两片黑面包,配豆子浓汤,以及一杯用来提神的黑麦酒。没有你说的什么牛排、鹿肉、红酒,满意了吧?
“你说,我有茉莉服侍我?确实,她把食物端上来之后,我一边吃一边和马尔科商讨工作上的事情,然后,她再将吃完后的餐具端了出去。
“事实就是这样,我是有仆人伺候着。我不仅有茉莉做我的仆人,我还有十名女仆和十五名男仆,我还养了四个马车的车夫。领主庄园还有二十五名守卫保护着,以及两名属于我的私人文官、两位信使、四位厨师和一个弄臣。那你要我怎么办?
“你要我在一天14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当中,挤出两个小时来做饭,两个小时洗衣服,再两个小时打扫卫生,接着把我庄园里的其他所有人全部开除,把他们驱赶到贫民窟里任由他们在北境的冬天里冻死饿死,是不是?
“我给了他们工作!我支付他们工资!你让我怎么做?是我要雇佣他们的吗?——是他们本身就生活在这里,为我和我的父亲一辈子劳作着。你让我把他们驱逐出去,然后呢,他们能干什么?谁养他们,你养吗?你给他们钱,是不是?”
奈特摊开手,保罗却惊得向后仰了那么一瞬。
领主冷笑着:
“我已经尽我的可能削减能从我身上抠出来的所有不必要的开支。我变卖了庄园里一切能够变卖的、多馀的金银首饰,把变卖家产所得的钱全部捐给了教会的孤儿院,让孩子们能够每天都有鸡蛋和牛奶,至少三天有一顿肉。
“我做这些,不是因为我是逻格斯,而是因为我是奈特!
“就算我不姓逻格斯,就算我是个普通人,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我是士兵,我就会上阵杀敌;我是修士,我就会传道解惑;我是医生,我就会治病救人;即便我是农奴,我也会在养活我家人的情况下,尽我所能做的一切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领主的身份、领主的权力、领主的一切地位,都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好用的工具,一个可以让我的政策得以实施的介质——等它发挥完了它该有的作用,那领主这种东西对我而言就没有任何的意义,我自然会抛弃这个无所谓的头衔。”
保罗冷哼了一声,摇了摇头,从一旁的书桌上取出一本《残典》,在奈特的面前晃了晃:
“你以为你是《残典》里的圣人?尝过权力的滋味之后,就能心安理得把权力放下?”
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奈特注视着修士:
“别用你狭隘的心胸来揣测我的行为——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愿意。你明白什么叫愿意吗?这是我的兴趣,这是我的爱好,这是我的愿望!就象有些人的愿望是捧着他那几本干涩无用的厚书,缩在他的房间里面,天天用他脑海里面发烂发臭的所谓知识,思考这个行为那个行为是否符合道义、是否有双重标准、是否这样是否那样,嘲讽农民、嘲讽工人、嘲讽手工业者、嘲讽试图改变这一切的领主,然后什么都不做。
“我宁愿做错也不愿什么都不做。就算明知道失败我也会做,至少我在尝试,而你呢——你就在你的书堆里进行永无止境的徘徊和思考吧!知-识-分-子——”
他嘲讽般地拖长最后几个字的音节,声音里面带着一丝悲哀。
奈特把手搭在修士手里的《残典》上片刻,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直到房间里只剩下保罗一个人。
保罗从未觉得手里的经文如此沉重过。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瘫坐在椅子上。
两只手托着太阳穴,盯着眼前的计划书,他这才发现自己没有把笔尖朝外——墨水已经染黑了一片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