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放下手中的笔,轻轻往桌上的纸吹了一口气,然后两只手捏住纸张的两角,将其展开在面前。
外面的日光通过身后的窗户,照射在泛黄的纸张上——他点了点头:
“好了,这部分的内容也已经完成——学校设立在教会的土地上,教师大多数也是当地的教士和修女,那么,神学就是一个不可以跳过的内容。课程用的书本也很简单,几乎最贫穷的普通自由民手里都会有一本完整的《残典》。只要有这本书,教程就可以继续下去。”
他把手里的纸页折好,然后放到一旁的文档桌子上,皱着眉头整理了一会儿。
奈特再一次掀开面前炉子上的盖子,用蒲扇扇了扇热气。
“听修女们说,茶煮五轮即可,现在已经是第四轮。再等一分钟就可以喝茶了,保罗先生。”
“谢谢……”
保罗没什么反应,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完成了这么洋洋洒洒一大堆教程内容设计的成就感当中。
“你是一个很特殊的修士,保罗先生。”奈特随意地开口道,“你也明白,北境这种地方,在南方人的眼里多半就属于——未开化之地。这里的教堂布局稀稀拉拉的,建筑设计也非常粗犷、野蛮。生活在这儿的修士多以当地人居多,南方来的牧师根本不愿意于此定居,毕竟气候寒冷、饭菜粗野,等等等等……”
“您想夸赞我不嫌弃这里?”保罗再次拿起笔,在纸上修改了一番,“那大可不必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选择冰雾城?”奈特问。
保罗没说话。
“还是选择我?”
保罗手里的笔停了那么一瞬,墨水在纸上摊成了一个小黑点。
修士沉默了一会儿:
“不是所有的牧师都跟您想象中的那种一样,奈特先生。也许在您眼里,大部分的修士只是那种天天手里捧着经书,到处讲述传达女神旨意、神神叨叨的神棍。
“或许有吧,或许有。这种家伙哪里都有,就算是在帝国首都也屡见不鲜。
“但也有一些人决定把追求知识当做自己的人生使命。女神曾经说过——将宝贵的事物烙印在灵魂之上,是智识生物区别于石头和泥土的最重要因素。有些人称其为记忆,而我将之化作知识。”
“所以你认为你是这样的人?”奈特平静地问。
“我的认为不重要,但是——奈特先生,您可能不了解,教会有许多教派。其中,智识派致力于探索学术和思辨的最高殿堂。智识教派的牧师们热心于钻研和学习,并把哲学上的胜利视为人生最高的追求。而我也是智识教派的一员,先生。”
“告诉我哪里能招募到更多智识教派的教士。”奈特认真地说。
保罗露出了笑容。
“您说笑了。我们教派里的大部分的智者,都在帝国首都加兰德的智识学派教堂里,还有一些沉浸在帝国魔法学院的大图书馆当中。
“他们不象我,我虽然是学派当中的一员,但我觉得,我应该趁自己年轻还有力气的时候环游世界,去各个地方看看,这也是学习的一部分。
“而当我老了,我或许也会象他们一样,把自己扎进书堆当中,去汲取书里那些无穷无尽的浩瀚知识,学习先贤的智慧,并与其他人辩论经文。”
奈特撇了撇嘴:
“我还以为,我有机会把你留下来,让你一直——至少在一段时间当中,成为领主直辖学院的校长。看来,北境对你而言也没有那么多的吸引力啊。”
“呵呵,人各有志。”保罗并没有抬头,而是缓慢而平淡地说着,“在我看来,教授一些历史、修辞或者宗教方面的课程内容,也是我进行实践和学习的一种方式。于我而言,它和读书或者出去旅行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体验完了,便也就撂下了。”
奈特沉默了一会儿。
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劈啪声响起,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清淅。
窗外,孩童们的嬉笑打闹声依然不绝于耳。
“所以,知识本身和知识带来的东西,哪个更重要呢?”奈特问。
保罗微笑着反问:“先生,您怎么看?”
“我认为,知识是一种手段,而知识带来的推动力,推动人内心平静和社会的进步的力量,是知识存在的意义。”
“不。知识本身就是意义。”
奈特前面的炉子烧开了。
他用教会提供的小夹子,将铁制的茶壶夹了起来,放在一旁的石面上晾了一会儿,之后,又从一边的柜子里取出两个茶杯,放到书桌上空馀的地方。
保罗放下手里的笔:“还是让我来吧,奈特先生。您作为领主,为我一个小小的修士倒茶,不是显得太奇怪了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相比之下,把人们脑海里的知识这种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的事物视做珍贵的宝物,却对把知识贡献给生产和创造、那种碰得着看得见的东西嗤之以鼻——我觉得这种想法才奇怪呢。”
保罗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挑了挑眉毛,看了奈特一眼。
奈特只是认真地把茶壶里的茶水倒在茶杯当中。
领主先是将对方的那一份递给了保罗,保罗接过之后,奈特便捧起自己的那杯用嘴轻轻抿了一口。
领主皱了皱眉头:
“好难喝。下次不听这群老修女们的话了,骗我说这样煮茶好喝——茶都煮散了,苦得不行。”
保罗喝了一口热茶,将茶杯放下。
“我们还是不在知识这种事情上面辩论太多吧,该讲讲关于设置学科的相关事项。”
他拿出一个用绳子绑好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外部用牛皮制成,看上去价格不菲。
那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行又一行的小字。
“按照先生您的要求,我主要为教会的通识老师设计了以下课程,囊括了历史学、修辞学、神学三个大类。
“当然,为了照顾到一些有学习欲望,但是没有任何学习基础的农奴,我还会安排一批老师去进行大范围的扫盲授课,主要任务是负责教那些农奴识字,然后再让这些识字的农奴们反过来去各个农庄里,教育其他文盲农奴。
“同时这些识字的学生也可以作为传话的工具。先生,如果您之后再有什么政策下发,就能够第一时间派人过去,把东西传授给这些已经接受教育的平民,再让受教育的平民把指令下达给未受教育的农奴。”
修士伸手,指了一下另一边的文书:
“当然,通过教会学校课程的农奴可以直接解除劳役,升级为平民,这也是一种吸引他们过来学习的好办法。至于其他的技工学校,主要就是由各个行会的管理人员负责了,我对那些方面也仅仅是有所涉猎,具体的计划,还得经验丰富的工匠来制定。”
保罗把需要的文档交给奈特。
奈特站在办公桌旁,扫视了一遍,简单阅读过后点了点头。
“很好。”他说,“只是,还差一个最重要的部分。”
保罗再一次捧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咋吧咋吧嘴,他也皱起了眉毛:
“额,确实不好喝……咳咳……还差什么,先生?”
奈特转而将目光投向一旁继续尝试杯中茶水的修士保罗,微笑地开口:
“关于教授魔法课程的内容。”
“咳咳!”
保罗赶紧侧过身子,把呛到的茶水吐了出来,一只手撑着桌板,使劲地咳嗽了两声。
他脸涨得有点红,等缓过劲来之后,才转而把不可思议的视线挪向一旁的年轻领主。
“您说什么?!”
“我说,我觉得我们还差魔法课程的内容没有设计。或许,我们该去南方招募一些懂教育的魔法师过来,为那些想学习魔法的农奴提供一个学习的环境。”
保罗把茶杯放到安全的地方,然后用骼膊抹了一下嘴角的茶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奈特?”
“我看上去象是在开玩笑吗?”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先生。”
“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保罗摊开手,向后仰去,靠在自己的木质办公椅上。
“不,你不明白。大陆上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领地、任何一个领主都不允许普通人学习魔法,那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吗?”
“我倒想听听。”
保罗认真地看着他:
“我不信你不明白这个道理——你自己也是个术士,不是吗?”
“这和开设魔法学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觉得,无论天赋的大小,无论身份高低贵贱,任何人都应该有平等的学习魔法的权利。”
“——平等?开什么玩笑?——你会魔法,你自然明白魔法的强大。而魔法这种东西,最恐怖的一点就是在于它的不确定性——魔力本身的不确定性还好,真正恐怖的是魔法天赋也是不确定的。”
“你不是一个牧师吗?”奈特问,“你是受到女神眷顾的人。但是,不能因为你是幸运的,就阻止别人成为更幸运的那个。”
“我当然无所谓,奈特先生,我不是领主。你是——”他摇摇头,“你根本不知道你招的那些个有魔法天赋的农奴们当中,会出现什么样的人物。
“运气好,或许出现的,是像帝国魔法学院校长格雷戈莱那样善良的大魔法师;运气不好呢——你应该听说过,千年前几乎毁灭整个大陆的黑魔法师吧?据说他曾经就是一个奴隶,而极致的魔法天赋却无限放大了他心中的恶,最终酿成无数的悲剧——”
“太夸张了。”
“一点都不夸张。”保罗说,“你给那些农奴魔法,跟直接给他们刀剑没有区别,甚至更加危险——他们当中,假如有人受到蛊惑,你教授给他们的魔法将会成为自我毁灭的契机——从下至上,奈特先生,从下至上动摇领主统治的根基。”
奈特哈哈大笑起来。
保罗没有笑,只是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眼神当中还有一抹看疯子一样的意味。
“这就是南方那群领主们把魔法知识当做宝贝一样藏起来的原因吗?原来……哈哈,原来只是害怕底下的人造反罢了。”
奈特喝了一口茶,没说话。
保罗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面对着眼前的领主。
“你很在意你的地位、你的身份,你作为北境大公的那种——怎么说——高高在上的东西?——别装作你对这一切毫不关心。”
他将自己手里的小册子挥了挥。
“平等?放屁!——给他们一点受教育的机会,让他们识识字,稍微了解了解帝国的历史、诗歌和一点幼稚的宗教故事,就是这群农奴所能享受到的最大的平等了,奈特先生。
“而且,这一切一切的平等,都是创建在您大发慈悲赏赐给他们的
“——如果,您不是北境的大公,如果您不是冰雾城的领主,如果您不姓逻格斯,您觉得你您有那个资格号令您手下的那么多士兵、动员起那么多的农奴参与领地的建设吗?
“不,都不可以。
“他们听您的,无非是因为您跟他们根本不平等——您难道不肯承认?您就是比他们高贵,对不对?”
楼下传来修女喝斥的声音。
保罗转过身,原来是下面有两个小孩子扭打在了一起。
修士保罗眯起了眼:
“看看他们,他们的身上穿的是什么?就算教会给了他们补贴和资助,他们穿的,也不过是最简单的粗布麻衣。
“那些修女们呢?黑色的面纱、黑色的修女长裙,已经在水里泡了很久,洗得都有些发白了,也没有足够的钱更换——整座教堂也破破烂烂的,吃的菜是自己种的,能吃肉,多半也是因为自己有圈养家禽和牲畜吧?但是你呢?
“你昨天晚上吃的是什么?牛排配红酒,还是烤鹿肉?或者鳕鱼派?我猜应该是茉莉小姐服侍你的吧。每日沐浴用的也是北境的温泉水,反正不是那些脏兮兮的河水。所有人都围着你转,包括那些你施予仁慈的平民。
“——住最好的领主庄园,有专门的仆人伺候、专门的侍卫保护,出去巡查的时候,坐的也是最大最豪华的马车——我都不知道一个只能坐四个人的马车车厢为什么要用四匹马来拉,甚至还预留了书柜和酒柜。
“你敢说,这些东西都是你用双手创造出来的吗?还不是因为你姓逻格斯!
“奈特先生,现在您跟我谈论平等了。但事实上——不,不是事实上,而是事实就摆在您的面前,您自己也能看得出来:您跟他们就是不平等的,这个世界就是不平等的。
“先生,您不断地强调,您要为他们创造出一个平等接受所有机会的环境,但您自己呢?敢放弃拥有的这一切吗?
“不,您不能,不敢。因为假如奈特失去了他的姓氏,失去了他的地位,那么所有的改革、所有的政策都没人会听从,没人会去做,更遑论推广之后产生的效果。
“若是有人冒犯您,您还不是要依靠自己领主的权威,去惩罚他们?
“平等、自由,诸如此类一切,都创建在不平等和不自由之上。
“所以不要虚伪地和我讨论自由平等一类的东西了,它们不存在,否则,就是一种严重的双重标准的体现。”
保罗停住了嘴。
奈特却鼓起了掌。
保罗阴沉着眼盯着他。
奈特一边鼓掌一边点头:
“你说得很好,保罗先生——不愧是你,不愧是智识教派。我很佩服你能有这样的想法——能当面反驳我的人不多了。”
四周的气氛沉寂下来。
这时,两人身后的办公室大门响起了怯生生的敲门声。
奈特没有回过头,只是淡淡地开口:
“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