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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3章 总有新桃换旧符(1 / 1)

夜色如墨,皇宫的灯火渐次熄灭。

周晚有事离开,偌大的寝宫只剩下易年一人。

没有点灯,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前,任由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吹散了殿内最后一丝暖意。

窗外,雪已经停了。

月光穿过云层,洒在皇宫的琉璃瓦上,映出一片冷冽的银白。

平和的目光越过宫墙,越过城东那片黑压压的树林,一直向东。

那里是东远州。

记忆中的东远州,是万亩良田连成一片的金色海洋。

每到秋收时节,稻浪翻滚,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的香气。

青山镇就坐落在稻海边缘,五里山路,五里乡路,蜿蜒如一条温柔的臂弯,将青山轻轻环抱。

可现在…

易年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窗棂。

东远州早已不是从前的东远州了。

相柳过境,行尸肆虐,良田化作焦土,稻香变成尸臭。

那些曾经淳朴笑脸的乡亲们,如今不知还有几人存活。

这一刻,少年仿佛看见青山横陈的尸体,看见自己常去的后山,看见私塾先生最爱的紫藤花架被血染成了暗红色

易年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冷风入肺,人也清醒了几分。

夜风,更冷了。

恍惚间,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

总是懒洋洋地躺在小院摇椅上的老人,腿上盖着画满山河的毯子,和那总也看不完的竹园。

两个字出口,眼眶便红了。

圣山一别,已是半年。

那日师父重伤垂危,却执意要走。

至今记得师父染血的衣袖拂过自己脸颊的触感,记得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最后一次望向自己时的决绝。

半年了,甚至不知道师父是否还活着。

可若师父不想让人找到,那这世上便没人能找到他。

易年忽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学针灸,因为紧张,扎错了穴位,害得小愚疼得直叫。

师父没骂,只是让易年去后山采了一百种草药,每种都要记住形状、气味、功效。

而现在,少年手上握着的是整个北祁的命脉,却无法握住师父的命。

这,可能便是命吧…

月光偏移,照亮了案头的一卷竹简。

那是易年从星夜苑带回来的,晋天星留下的星象记录。

忽然想起师父在青山的竹园,那些看似随意栽种的竹子,其实暗合九宫八卦之数。

从前只当是师父的怪癖,现在想来,或许另有深意。

师父在谋划什么?

师父,一定在谋划什么。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在易年心里整整三年。

不疼,但疑惑。

信师父,可有些东西却猜不出。

从他有记忆起,师父就隐居青山,看似与世无争,却总在夜深人静时独坐屋顶观星。

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夜,第二天却只字不提。

最奇怪的是那次圣山之变,师父明明百年不出青山,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在圣山,替他挡下那致命一击。

易年对着虚空发问,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寒风。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易年却浑然不觉。

就这样站了一夜,看月光西沉,看晨星隐没,看东方的天际从漆黑变成深蓝,再慢慢染上浅灰。

侍卫换岗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惊起了檐下栖息的寒鸦。

易年这才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发现窗棂上结的冰霜已经被他的体温融出了两个手印。

易年没有回答。

目光依旧固执地望向东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

看见那座被战火蹂躏的青山,看见小院里是否还有那个躺在摇椅上的身影。

晨光彻底驱散黑暗时,易年终于转过身。

抹了把脸,换上那身沉重的龙袍。

金线刺绣的龙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殿门开启的瞬间,易年的背脊挺得笔直,所有脆弱都被锁在了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里。

师父教过他。

医者不能在人前落泪,因为病人需要看到希望。

而现在,他是整个北祁的希望。

腊月的寒风卷着细雪,将御书房的窗棂拍打得咯咯作响。

易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案头的奏折已经堆成了小山。

最上面那本摊开的折子上,朱批的墨迹还未干透——\"槐江州第七批兽潮爆发,死伤逾万\"。

周晚推门而入,蟒袍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手里捧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煨着的紫砂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壶嘴喷出的白雾里带着陈年普洱特有的醇香,稍稍冲淡了满屋的墨臭。

易年接过茶盏,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恍惚了一瞬。

曾几何时,在青山镇的冬天,自己也总爱这样煮茶。

周晚屈指敲了敲案几。

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像是嘲笑,也像是无奈。

茶汤在盏中荡开一圈涟漪,映出易年疲惫的眼睛。

低头抿了一口,苦涩顿时在舌尖炸开,这茶里掺了提神的药材,估计是太医院配的。

信纸突然被火舌舔舐,转眼化作灰烬。

说着,另一封信递给了易年。

易年手中的茶盏突然裂开一道细纹。

滚烫的茶汤渗出来,烫红了虎口,却像感觉不到疼。

易年听着,没有回答。

闭上眼睛,脑海中思索着破局之法。

周晚说着,搬了张棋盘过来。

墙角的水漏滴到酉时三刻,周晚突然将棋盘扫到地上。

黑白玉子噼里啪啦砸在金砖上,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

易年默默捡起一枚白玉棋子。

这是他们连续第十三个昼夜推演破局之策,墙上密密麻麻的作战图已经覆盖了半面墙壁。

每划掉一个方案,就仿佛听见深渊又近了一步。

周晚突然笑了,笑声比窗外的风雪还冷。

炭笔从他指间掉落,在青砖上滚出蜿蜒的黑痕,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蛇。

易年摩挲着棋子,温润的触感让他想起青山溪底的鹅卵石。

易年忽然开口。

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让周晚猛地抬头。

炉火映在他眼底,将那一瞬的亮光放大成燎原之势。

是啊,还没死…

北祁的雪还在下,南昭的青鸟仍在飞,西荒的佛钟照常响。

这片大陆还在苟延残喘地活着。

只要活着,就还有…

易年将棋子按在案几上,开口道: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不知不觉已是三更。

今年的冬夜格外漫长,长得让人几乎忘了岁末将至。

周晚问着。

易年回着。

腊月廿九,上京城破天荒地有了些年味。

街巷里的血迹被新雪掩盖,家家户户挂起褪色的桃符。

卖灶糖的老汉走街串巷,吆喝声里带着刻意为之的欢快。

连皇宫檐角都悬起了红灯笼,虽然那抹红色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如此勉强。

太监捧着明黄朝服跪在殿外。

易年望着铜镜里的自己。

龙袍加身已近半年,却始终觉得镜中是个陌生人。

那身绣着十二章纹的礼服重逾千斤,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他转身推开窗,寒风立刻灌进来,吹散了熏笼里昂贵的龙涎香。

远处宫墙上,几个小太监正在张贴年画。

鲜红的鲤鱼图案在雪地里格外刺目,让他想起东远州溪流中那些被毒死的鱼。

肚皮朝上浮在水面,鳞片却红得妖异。

周晚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里晃着个粗糙的布老虎,\"路过时东大街的孩子们送的…\"

那玩偶针脚歪歪扭扭,虎须还是用草茎代替的。

易年接过时,摸到虎腹里藏着的硬物。

半块饴糖,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

布老虎突然被攥得变了形。

晚上,两人溜出宫墙,混在了上京街头的人流中。

周晚执意要去城隍庙看傩戏。

往年这时候,庙前广场会竖起三丈高的灯轮,舞傩的队伍戴着狰狞面具,在火光中驱疫逐鬼。

如今灯轮只剩焦黑的骨架,傩面也换成简陋的纸糊面具。

但百姓们依然挤在广场上,仰着冻得通红的脸。

周晚往易年手里塞了杯烫热的屠苏酒,\"讨个吉利。\"

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药材的苦涩。

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钟馗跃上高台,身后跟着纸扎的\"妹妹\"。

那纸人做工粗糙,裙摆甚至破了一角,却在北风中猎猎飞舞,像只垂死挣扎的蝶。

台下百姓齐声应和,声浪震落了屋檐的冰凌。

易年望着那些充满希冀的脸庞,忽然明白了周晚非要来看傩戏的用意。

在这漫长的寒冬里,人们需要相信某些东西,哪怕只是一个粗陋的仪式,一出声嘶力竭的呐喊。

子时的更鼓响起时,第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炸开。

易年仰头望去,看见那转瞬即逝的光亮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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