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主人,一个穿茧绸袍子的胖子,慢悠悠回头:
话音未落,差役已经掏出一块腰牌晃了晃。
胖子立刻变了脸色,慌忙跳下车亲自牵牛让路。
易年顺着人流往前挪动。
离城门还有半里地,空气中已经飘来混杂着汗臭、脂粉与马粪的浑浊味道。
几个孩童在道旁沟里翻找,有个瘦得惊人的男孩突然举起半块发霉的饼,立刻被其他孩子围住抢夺。
前面有人低声询问。
易年看向说话者。
那是两个穿粗布衣的中年人,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手上满是老茧。
身后跟着个十来岁的少年,脚上草鞋已经磨穿,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
城门近了,盘查的官兵身影清晰起来。
穿着大厚棉衣的守城校尉坐在条凳上,面前摆着张案几。
富商们递上名帖,家丁再塞个鼓囊囊的荷包,
校尉便懒洋洋一挥手,连车帘都不掀就放行。
轮到平民时,官兵的长枪立刻交叉挡路。
农夫伸出满是裂口的手掌。
官兵用枪尖挑起他手指看了看,又检查包袱里确实是粗粮和旧衣,这才放行。
后面有个书生打扮的青年却被拦下。
枪尖一挑,青年的包袱散开,露出几本旧书和半块墨锭。
易年绕开主队伍,走向侧边的小门。
这里排队的多是挑担卖柴的附近农户,检查反而宽松。
正要过去,突然听见身后爆发哭喊。
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个面色灰白的老妇。
老妇从汉子怀里滑落,像块破布般瘫在地上。
人群骚动起来,却没人敢上前。
易年皱眉,正要动作,忽然一阵清脆铃响。
朱红小轿停在冲突处,帘子掀起一角,露出半张敷粉的脸。
轿中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丢出块碎银:
不等回答,帘子便落下,轿夫继续前行。
校尉讪讪捡起银子,朝那汉子不耐烦地挥手:\"算你走运!\"
易年目送小轿远去,轿窗纱帘被风吹起的瞬间,他看见里面坐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用绣着金线的帕子掩鼻。
身后传来苍老的感叹。
易年回头,是个背着破包袱的老丈,正仰头望着巍峨城墙。
老人浑浊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亮,树皮般的手抚过城墙根基的青砖,像是在触摸神像。
易年问。
易年听着,心下一酸。
队伍突然加快移动。
原来是有武将骑马而至,喝令加开了一条通道。
易年随着人流穿过瓮城阴影,听见四面八方传来松气声,好像进了这道门就真的安全了。
而内城景象却让人一怔。
主道上挤满支着简易窝棚的难民,有个妇人正就着路边煮着东西。
几个穿绸缎的富家子骑马而过,马蹄差点踩到玩耍的孩童,惹来一阵骂声。
路边茶摊上,两个商人打扮的正在交谈,\"南三州已经丢了七座县城…\"
说着,便笑不出来了。
易年走过他们身旁,抬头望向北方。
夕阳给巍峨的宫墙镀上金边,恍若神迹。
无论世道如何,这座城永远矗立,这是每个北祁人骨子里的信仰。
可当目光扫过街角缩成一团的难民,看见他们仰望城墙时同样虔诚的眼神,突然想起有人曾说过的话:
九幽玄天轻轻震颤,像是回应他的思绪。
易年紧了紧背上竹篓,向着医馆方向走去。
街边酒楼飘来烤羊的香气,与难民窝棚里煮野菜的味道混在一起,构成这乱世特有的气息。
转过瓮城阴影,南大街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
易年站在街口,险些被扑面而来的声浪推了个趔趄。
整条街仿佛一锅煮沸的糖浆,咕嘟咕嘟冒着欢快的气泡。
卖炒货的汉子赤膊挥铲,铁锅与鹅卵石碰撞出噼啪脆响。
更远处,十几个孩童围着糖人摊子又跳又叫,老艺人手下的麦芽糖拉出金丝般的细线。
声浪中,一队舞狮正穿街而过。
金红狮头随着鼓点左摇右摆,绣球铃铛叮当作响。
看热闹的人群挤得易年不得不贴墙而行,后背蹭到刚贴的桃符,糨糊还没干透。
身后传来急促的吆喝。
易年侧身,四个挑夫扛着整扇猪肉小跑而过,油纸垫着的肉皮在冬日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肉铺前已经排起长队,系着围裙的老板娘正麻利地剁骨分肉,案板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
空气中飘着复杂的香气。
炒栗子的焦甜,腊肠蒸腾的咸鲜,炸丸子的油香,还有不知哪家铺子正在熬制糖浆的蜜味,全混在一起,竟意外地和谐。
易年深吸一口气,忽然瞥见街角有个卖烤红薯的老汉,铁皮桶里飘出的白气让他想起青山城的冬天。
卖蜜饯的妇人突然拦住去路,粗粝的手掌托着油纸包,\"新渍的金桔,化痰止咳最管用。\"
纸包里金桔晶莹透亮,表面沾着细碎糖霜。
易年摇头谢绝,却见妇人转身就向个穿狐裘的胖子兜售:
胖子随手抛出一块碎银,抓了几个就扔进嘴里。
蜜饯摊旁的书画铺前,两个穿棉袍的读书人却为一方砚台讨价还价:
朱红的绸面绣着金鲤,穗子随风轻摆。
茶楼二楼窗口,几个穿锦袍的商人推杯换盏,窗台上搁着的黄铜手炉冒着缕缕白烟。
胭脂铺前最是热闹。
五六个年轻姑娘围着新到的胭脂盒子,比较着\"海棠红\"与\"石榴娇\"的差别。
她指尖挑了点胭脂,在旁边丫鬟手背上抹开示范,惹得小姐们掩嘴轻笑。
布庄的阵仗更大。
伙计们轮番展示着各色料子:雨过天青的软烟罗,灿若云霞的缭绫,还有号称\"一寸锦一寸金\"的缂丝。
一位戴金丝髻的夫人正抚摸着匹月华锦,身后丫鬟已经抱了三四匹彩缎。
夫人轻描淡写地摆手,管家立刻掏钱袋。
柜台另一端,粗布衣裙的少女却反复摩挲着一截藕荷色棉布,小声问:
易年绕过布庄,差点踩到蹲在路边玩陀螺的孩童。
那孩子抬头瞪他,手里还攥着根糖葫芦。
不远处,算命摊的幡子在风中翻卷,上面\"铁口直断\"四个字已经褪色。
穿道袍的瞎子正拉着个商贩打扮的中年人念叨:\"流年不利,须请太岁\"
水产摊前水花四溅,几条青背大鱼在木盆里扑腾。
穿胶皮围裙的鱼贩手起刀落,鱼头整齐斩下,血水溅在雪地上格外刺目。
街心突然爆发喝彩。
原来是卖艺的兄妹开了场,小姑娘踩着高跷翻跟头,红绸裤像两朵跳跃的火苗。
铜钱雨点般落入铜锣,哥哥抱拳作揖:
易年被人流推着向前,不时有小吃摊的热气扑在脸上。
一切都太鲜活,太热闹,仿佛渭南三州的战火只是说书人嘴里的故事。
直到他看见巷口的粥棚。
青布搭的简易棚子下,几个僧人正在施粥。
队伍排得老长,多是衣衫单薄的外乡人。
有个跛脚老汉捧着碗,蹲在墙角小心地啜饮,胡须上沾着几粒米。
穿官靴的差役路过时,他慌忙把碗藏进怀里,按律法,难民不得在主干道乞食。
清脆的童声引得易年回头。锦衣小男孩正指着糖画摊子上的龙凤呈祥,身后奶妈连忙掏荷包。
原来,快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