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在晨雾中漂了三天三夜。
云知微时醒时昏,每次睁眼,看到的都是沈砚那张伤痕累累的脸。青铜面具早已不知所踪,那道从眼角延伸到下颌的伤疤在阳光下泛着狰狞的粉红色。他总在她睁眼的瞬间凑过来,用粗糙的手指轻抚她的额头,仿佛在确认她还没有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第四天黎明,小船被海浪推上一处陌生的沙滩。细白的沙粒上散落着贝壳的残骸,在朝阳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远处,棕榈树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这是哪里?"云知微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沈砚单膝跪在船头,湿透的衣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而伤痕累累的轮廓。他摇头,青铜面具遗失后,那张不习惯暴露在阳光下的脸显得格外苍白:"不知道。老大夫说这片海域没有记录在海图上。"
老大夫已经昏睡在船尾,花白的胡须上沾着海盐结晶。三天来,这位老人用尽毕生所学,才勉强保住云知微那被瓷片侵蚀过的残破心脏。此刻他枯瘦的手仍紧握着一个空了的药囊——里面最后一粒"续命丹"已经融进了云知微的血里。
沈砚小心地抱起云知微,她的重量轻得让他心惊。曾经灵动如鹿的少女,如今只剩下一把枯骨,心口处包扎的麻布下,是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窟窿。
"疼吗?"他问,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云知微摇头,却在他迈步时猛地抓紧他的衣襟——小船到沙滩的短短几步路,颠簸带来的剧痛已经让她眼前发黑。冷汗顺着额角滚落,混入沈砚颈间的血痂里。那血有他的,也有她的,早已不分彼此。
沙滩柔软得像是云絮,每一步都深深下陷。沈砚找了棵歪脖子棕榈树,小心地将云知微放在树荫下。她的脸色在阴影中更显惨白,唯有嘴唇还残留一丝血色,像雪地里的一瓣落梅。
"我去找水和食物。"他脱下外袍垫在她身下,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别乱动,伤口会裂。"
云知微却抓住他的手腕:"等等"她的指尖冰凉,力道却出奇地大,"我怀里有东西"
沈砚疑惑地帮她从衣襟内侧取出一个油纸包——是那块云家玉佩!青霜临终前交给他的信物,他明明记得在流霞岛上就塞回了云知微怀里。油纸包得严严实实,打开后里面竟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羊皮纸!
"这是"
"兄长的笔迹。"云知微的指尖轻触纸面,那里用暗语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夹杂着奇怪的符号和地图,"我昨晚才发现的藏在玉佩夹层"
沈砚迅速浏览内容,眉头越皱越紧。这不是普通的家书,而是一份详尽的名单——上面记录了与三皇子勾结的朝臣、边关守将的名字,以及他们走私军械、私通敌国的铁证!更令人震惊的是,末尾还附了一幅海防图,标注了东南沿海所有暗礁和秘密水道,正是萧承睿梦寐以求的《山河社稷图》真本!
"你兄长他早就"沈砚的声音哽住了。
云知微轻轻点头,眼中泛起泪光:"所以他被流放不是因为谋反而是因为知道了太多"
一滴泪砸在羊皮纸上,晕开了某个名字。沈砚突然明白了云知澈的良苦用心——他将真正的海防图藏在妹妹贴身玉佩里,而让所有人追逐的"瓷片秘库"不过是个诱饵!那些为此丧命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只是这盘大棋中的弃子
"我们得把这个送到京城。"沈砚将羊皮纸小心折好,"御史大夫周延年是清流领袖,与云家素有交情"
云知微却按住他的手:"来不及了"她指向地图边缘一处小字,"你看这里"
沈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里用极细的笔迹写着:"若事不可为,焚图沉海,永绝后患。八月十五,东海将有巨变。"
今日正是八月十三。
远处突然传来老大夫的惊呼。沈砚警觉地起身,只见老人正踉跄着从沙滩另一头跑来,手中挥舞着什么:"少主!海上!海上!"
沈砚冲向海边,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凝固——海平线上,三皇子府的舰队正浩浩荡荡驶来!黑底金边的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为首的旗舰甲板上,一个白衣人影凭栏而立,手中银蓝色的光芒即使在阳光下也清晰可见。
萧承睿!他居然找到了这里!
"怎么可能"沈砚的声音沙哑不堪,"瓷片明明已经"
"是血。"云知微不知何时爬到了他身后,气息微弱却异常清醒,"他用了血祭感应到我的位置"
沈砚猛地回头,只见她心口处的绷带又渗出了鲜血——不是正常的红色,而是泛着诡异银光的蓝色!残留的瓷片毒素仍在侵蚀她的身体,如同一条毒蛇,将她的位置源源不断地传递给追逐者。
"上船!现在!"沈砚一把抱起云知微,冲向小船。
老大夫手忙脚乱地推船入水,海浪却突然变得异常汹涌,几次将小船推回岸边。远处的舰队已经调整航向,正全速驶来,最多半个时辰就会抵达!
"来不及了"云知微突然说。她的目光越过沈砚肩膀,看向棕榈林深处,"那里有烟"
沈砚回头,果然看到一缕青烟从树林中袅袅升起——有人!
"你们躲起来。"他将云知微交给老大夫,抽出腰间软剑,"我去看看。"
"一起"云知微固执地抓住他的衣角,"如果是敌人至少我还能"
她没有说完,但沈砚明白她的意思——作为最后的"钥匙",她依然是萧承睿不敢轻易杀死的筹码。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剜着他的心脏。
三人艰难地穿过茂密的棕榈林。随着距离拉近,烟气的来源逐渐清晰——那是一间简陋的渔屋,屋顶茅草已经残破不堪,门前晾晒的渔网在风中轻轻摇曳。屋檐下,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正在生火煮鱼,对逼近的危险浑然不觉。
"是普通渔民!"老大夫松了口气,"我们可以——"
话音未落,一支弩箭突然破空而来,正中老者胸口!老人闷哼一声,扑倒在火堆上,火星四溅。
"找掩体!"沈砚厉喝一声,抱着云知微滚入一旁的灌木丛。几乎同时,数十支箭矢如雨点般落下,将渔屋扎成了刺猬!
"不是舰队"云知微在箭雨间隙喘息道,"是先遣队"
沈砚从叶缝中望去,果然看见十几名黑衣人正从海岸另一侧包抄过来。他们身着便装,却行动整齐划一,明显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死士。
"黑鸩卫。"沈砚的眼中燃起冰冷的怒火,"萧承睿的私人暗杀队。"
老大夫颤抖着从药囊中摸出一个小瓶:"老朽老朽还有这个"
沈砚认出那是剧毒的"封喉散",服下后片刻即死,毫无痛苦。老人是在为他们准备最后一条路。
"还没到那一步。"他按住老大夫的手,目光扫视四周,突然停在渔屋后的悬崖上——那里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看到那个山洞了吗?我带微微过去,您负责制造动静引开他们。"
"少主!"
"这是命令。"沈砚的声音不容置疑,"半刻钟后,无论成败,您都必须撤离。东边礁石区有艘渔船,足够您一个人离开。"
老大夫还想说什么,沈砚已经抱起云知微,借着灌木丛的掩护向悬崖移动。云知微在他怀中轻如羽毛,呼吸拂过他颈侧,带着血腥气:"沈砚放下我你还有机会"
"闭嘴。"他咬牙道,手臂却收得更紧。
箭矢不断从头顶掠过,最近的一支擦破了他的脸颊,温热的血滴在云知微苍白的脸上,如同雪地红梅。当他们终于滚进山洞时,沈砚的后背已经插了三支箭,全靠肌肉力量卡住才没伤及内脏。
山洞幽深潮湿,弥漫着海腥味和某种古老的铁锈气息。沈砚拔出箭矢,简单包扎后,抱着云知微向深处摸去。黑暗如同实质,唯有她心口处微弱的蓝光指引方向。
"放我下来"云知微突然说,"前面有光"
沈砚眯起眼,果然看到远处有一点微弱的亮光。他小心地放下云知微,搀着她向前走去。随着距离拉近,那光亮越来越明显,最终豁然开朗——他们竟站在了一处悬崖中段的平台上,脚下是汹涌的海浪,对面是另一处峭壁,两崖之间由一座摇摇欲坠的绳桥相连!
更令人震惊的是,对面崖壁上刻满了与青瓷片上一模一样的符文,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银蓝色光芒。绳桥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负手而立,白衣胜雪。
萧承睿!
"怎么可能"沈砚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明明舰队还在海上,萧承睿怎么会
"沈指挥使,别来无恙。"萧承睿的声音隔着深渊传来,温和得如同老友寒暄,"为了找你,我可费了不少功夫。"
沈砚将云知微护在身后,软剑出鞘,寒光凛冽:"你对她做了什么?"
"这话说的,好像我是坏人似的。"萧承睿轻笑一声,举起手中的物件——那是一块完整的青瓷片,比之前见过的都要大,"我只是取回了属于我的东西。倒是你偷走我的'钥匙',该当何罪?"
云知微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黑血喷在沈砚背上。她心口的蓝光与萧承睿手中的瓷片产生了共鸣,忽明忽暗,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
"你看,她也很想回家。"萧承睿的声音带着虚伪的怜悯,"把她还给我,我饶你不死。"
沈砚的回答是一支脱手而出的袖箭!箭矢破空而去,却在即将命中萧承睿眉心时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开——瓷片的力量!
"冥顽不灵。"萧承睿叹了口气,轻轻挥手。
刹那间,数十名黑鸩卫从岩壁各处现身,弓弩齐发!沈砚抱起云知微急退,箭矢在身后石壁上撞出点点火星。一枚火箭命中绳桥,腐朽的绳索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沈砚"云知微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羊皮纸给我"
沈砚不明所以,但还是从怀中取出那份染血的密信。云知微接过,颤抖的手指抚过兄长的笔迹,眼中泪光闪烁:"兄长对不起"
她突然将羊皮纸举向阳光!奇特的事情发生了——纸张在特定角度的光照下,显现出更多隐藏的字迹!那些字迹组成了一句话:
"真图在骨,焚以见之"
沈砚瞬间明白了云知澈的用意——这张羊皮纸只是幌子,真正的海防图藏在别处!而"骨"
云知微已经扯开了心口的绷带,露出那个狰狞的伤口。在血肉模糊的窟窿深处,一点银蓝色的光芒正在跳动——那不是瓷片残留,而是一块微型骨片!云知澈竟然将真正的海防图刻在了妹妹的肋骨上!
"不!"沈砚终于崩溃,声音撕心裂肺,"你不能——"
"点火"云知微将羊皮纸塞进他手中,露出一个凄美的微笑,"兄长早就计划好了我的命从开始就是筹码"
沈砚的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火折子。当他终于点燃羊皮纸时,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火焰吞噬了云知澈的绝笔,也吞噬了云知微伸向火苗的手指。
"沈砚"在跳入火海的前一刻,她最后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忘了我"
火焰暴涨的瞬间,一道耀眼的白光从她心口迸射而出!刻着海防图的骨片在高温中显现,将完整的地图投射在岩壁上!每一个暗礁,每一处要塞,都清晰得刺眼。
萧承睿的惊呼被爆炸声淹没。整座悬崖开始崩塌,绳桥断裂,黑鸩卫如同下饺子般坠入深海。沈砚在混乱中扑向那团火焰,却只抓住了一把灰烬
当老大夫历尽千辛万苦找到山洞时,只看到沈砚跪在悬崖边缘,怀中紧抱着一件染血的外袍。他面前的海面上,三皇子府的舰队正在熊熊燃烧,宛如一场盛大的海葬。
"少主"老大夫哽咽着跪倒在地。
沈砚没有回头。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海平线上,那里,朝阳正突破云层,将海水染成血色。
在无人看见的深渊底部,一块泛着银蓝色光芒的骨片正随着洋流飘向远方。骨片上,精巧绝伦的海防图正在一点点融化,如同逝去之人的眼泪,最终归于无尽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