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叫小舞,你叫什么?”
从树缝里透出的光将她的身影投在那野猪长得离谱的嘴上,拉出更加夸张的剪影。
魂兽都是有名字的,即便是没有进化出智慧的普通魂兽,也在族群内部有着特定的称呼。
野猪先是茫然地摇头,接着忽然顿住,像是从混乱的记忆里捞起了什么,迟疑着点了点头。
它那半尺长的嘴缓缓张开,喉咙里发出风箱般的“嗬嗬”声,显然准备说话了。
小舞本着友好交流的态度凑近了些,想听清这被魔气侵染的魂兽会说什么。
然后就被扑面而来的气味冲得一个趔趄。
那味道像是把腐肉、硫磺和沤了三年的沼泽水搅在一起,又在烈日下暴晒了十天。
小舞连退三步,头发都炸起了毛,她捂着鼻子瞪圆了眼睛。
“不是!就算成了魔兽也得注意个兽卫生啊!你们彼此都不嫌弃对方吗?”
野猪被吼得缩了缩脖子,长嘴无辜得开合了两下,喷出来的气息让路边的野草都跟着蔫了。
小舞在身上摸出来一个香囊,那是宁荣荣给大家准备的,说是放了九宝琉璃宗特制的清心香,用的都是上好材料,千金难求。
原本是用来提神醒脑的,可是眼下小舞觉得还是自己的命重要,也顾不上什么这珍不珍贵了。
“张嘴!”
她命令般的开口,从香囊里掏出最小的一粒扔进野猪的嘴里,整套动作可谓是快准狠。
野猪下意识嚼了两下,香囊“噗”地一下在嘴里炸开。
薄荷混合着冰莲的清凉气息从它的鼻孔、耳朵甚至毛孔里丝丝缕缕冒出来,周身萦绕的异味总算是淡了一些。
“现在,说吧。”
小舞丝毫不敢赌,连忙退到了上风口。
难不成魔兽都是这样“不修边幅”吗?
野猪打了个带着薄荷味儿的响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清明。
它用长嘴在地上划拉了几下,泥土上出现歪歪扭扭的痕迹。
图案稚拙得像幼崽的涂鸦,边缘还沾着它口中滴落的、尚带黑气的涎水。
像个月牙,又像片叶子。
“月叶”
它的声音依旧含糊黏腻,但是总算是能听清了。
“月叶?”
小舞重复了一遍,目光在地上的图案和眼前这只狰狞的魔兽间来回游移。
说实话,此时的小舞确实有些以貌取猪了。
因为无论是清辉皎洁的“月”,还是轻盈灵动的“叶”,都实在难与这头獠牙外翻,浑身冒着不祥黑气的野猪联系到一处。
月叶似乎察觉到她的怀疑,长嘴急促地“哼哧”两声,忽然抬起前蹄,笨拙地指向自己耳根。
看起来极为急切,甚至顾不得自己粗壮的腰身撞到神力牢笼的边缘,立刻被烫掉了一块皮肉。
小舞俯身细看,才在黑毛丛中,发现了一块颜色稍浅的皮肤。
形状的确和它在地上画的那个图案相似,只是边缘已经被黑气侵蚀得模糊不清。
指尖淡绿色的神力凝聚,轻轻落在月叶耳根的胎记上。
黑气如遭火燎般退散了一瞬,露出地下更加清晰的,银白色的月牙形状。
“好,月叶,那你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攻击人类。”
有些虚弱的月叶趴在地上,它倦怠地上抬着眼眸看向小舞。
她喊了自己的名字,应该是个好人吧。
“我不知道,这是族内的规定,我马上就要升级了,我接到的任务就是来探查森林里的异动。”
“族内?你们一整个野猪族群都成为魔兽了?”
小舞的声音有些尖锐,显然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不是,族内的大家都是不同种群的魂兽,大家的关系一般,彼此厮杀,掠夺有限的资源。妈妈说,这叫弱肉强食。”
虽然月叶看着体型庞大,但是按照魂兽的年纪来说,它其实只能算是个幼崽。
语气有些委屈,一口一个妈妈叫着,小舞听着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
“那你妈妈呢?”
月叶拍了拍自己的腹部,表情瞬间就骄傲了起来。
“妈妈在这里!”
最初小舞没反应过来。
而且因为月叶的腹部实在太过突出,前蹄根本碰不到肚皮,她只当是魔化导致的躯体异变。
可当野猪又努力拍了两下,腹部皮毛下突然传来微弱却清晰的——
“咚、咚。”
像心跳,又像是某种轻柔的叩击。
小舞顿时站了起来,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几乎是用神力蛮横地将月叶整个翻了个身,四脚朝天的野猪发出困惑的哼哧声,却意外地没有挣扎。
终于,她看到了。
月叶腹部不正常的鼓胀并非是脂肪堆积,而是皮肤被撑到近乎透明,底下隐约可见蜷缩的轮廓。
更骇人的是,那轮廓的头部位置,分明是另一只野猪的面部特征,紧闭的眼睛、弯曲的长嘴,一切特征都依稀可辨。
“你,把妈妈吃了?”
活吃了?!
月叶的长嘴弯起一个近乎愉悦的弧度,在搭配上四脚朝天的表情,十分诡异。
“是啊,妈妈说了,弱肉强食,她打不过我了,自然只能被吃掉了。”
它甚至还用后蹄悠闲地蹬了蹬空气,仿佛在展示自己胜利者的从容。
小舞却是从头到脚都生出一阵恶寒。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指尖的森林神力失控般炸开一圈光晕。
她见过魂兽相残,见过生死搏杀,可这种将至亲吞噬后还骄傲展示的姿态,彻底击穿了她对“弱肉强食”的理解底线。
“你”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不觉得这不对吗?”
“不对?为什么不对?”
它努力扭动脖子,看向自己腹部那个蜷缩的轮廓。
“妈妈最喜欢听话的孩子了。”
月叶的语气里透着病态的满足感,长嘴咧开的弧度几乎要碰到耳根。
“你看我现在,多听话啊。妈妈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小舞浑身的汗毛都跟着倒竖起来。
她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太轻易地将自己所认知的道德框架套在了这些被魔气彻底扭曲的存在身上。
本以为是个可怜的、被侵蚀心智的受害者,没想到它们早已在黑暗的温床里,孕育出了一整套自洽而骇人的生存法则。
月叶还四脚朝天地躺着,长嘴咧开的笑容纯真得令人胆寒。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三只魔兽围拢过来,残缺的犄角、斑驳的皮毛、破败的翅膀,在光下拼凑出一幅地狱绘卷般的景象。
它们腹中那些蜷缩的轮廓同步蠕动着,像一群尚未降生的鬼胎。
相比起月叶,它们丝毫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畏惧。
“你的肚子为什么是空的,很饿吧。”
一只云豹往前凑了一步,它腹部的幼崽轮廓也跟着伸出爪子,隔着薄薄的皮肤在内部抓挠。
“不完整,很难过吧?”
麋鹿低下头,断裂的犄角几乎要碰到小舞的衣摆,却又被她快速躲开。
“我们帮你,我知道有只刚受伤的柔骨兔”
这句话像是冰锥扎进脊椎,将小舞几乎一瞬间就点燃起来。
她只是眉头微蹙,身上就荡漾开无形的波纹,将眼前四只不知所谓的魔兽震飞出去。
可同时,她又用藤蔓紧紧地锁住它们,生怕错过了这个线索。
“这是掠夺”
小舞喃喃开口,她知道自己说的话对方听不懂,但她就是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
与之相对的,一只夜枭困惑地眨眼,残翅扑棱时,腹中的阴影也跟着快速扇动。
“掠夺?不啊,是让大家都变得完整。”
它歪着头,这个本该可爱的动作在它身上竟是显得有些惊悚。
“你难道不想,永远和重要的人在一起吗?”
永远在一起?
说实话,多年以前,妈妈被武魂殿追杀的那天,她在旁边看着,也曾想过,如果能将妈妈藏进身体里,藏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那就
这个回忆让小舞剧烈地颤抖起来,胃里翻涌起生理性的恶心。
她当即掏出宁荣荣给的清心香囊,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气息撞进肺腑,才将那股黑暗的共鸣压下去。
她强稳住心神,将四只魔兽拉回身侧,顺手把还四脚朝天的月叶翻回正常姿态。
动作温柔得像在照顾幼崽,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小舞蹲下身,粉眸弯成无害的月牙,声音放得又轻又软。
“那你们和我说说,身上这些伤是怎么回事呀?”
不能慌,不能急。
小舞已经感受到熟悉的神力波动了。
戴沐白正在赶过来,而且他们的位置十分接近。
麋鹿用犄角碰了碰腹部的轮廓,里头的鹿影同步抬头。
“我的角是被岩蟒绞断的,它说我太弱了,不配拥有‘家人’。”它顿了顿,腹中的轮廓忽然剧烈抽搐了一下。
“但后来我赢了。岩蟒现在,很安静。”
月叶紧接着开口。
“这个是鬣狗群的二当家咬的。它想让我把妈妈吐出来,说我的肚子占着位置。”
野猪的语气突然委屈起来,“可妈妈明明是先选了我的”
小舞听得脊背发凉,脸上却依然挂着温和的笑。
她伸手虚抚过每道伤痕,森林神力带起治愈性的微光。
不是为了治疗,而是为了拖延时间。
她要等到戴沐白赶过来!
小舞保持着正常说话的姿势,实则精神力早已扩散出去,寻找着戴沐白的准确位置。
云豹还算警觉,它竖起耳朵,腹中的幼崽也同步龇牙,小舞真担心它会不会直接把它的肚皮咬穿了。
北方天空,一金一红两道光束正撕裂云层,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俯冲而下。
小舞嘴角终于扬起一丝真实的弧度,缓缓站起身,蝎子辫在骤起的狂风中飞扬。
“那如果,我比你们都强呢?”
四只魔兽同时后退,各自腹中的轮廓也开始疯狂扭动。
在戴沐白与煌泰落地的同一时刻,森林神的威压终于不再掩饰。
翠金色的巨大圆盘自小舞脚下轰然扩散,像滴入静水的神之墨迹,所过之处上演着生命的狂想曲。
苔藓蹿成绒毯,灌木暴涨为高墙,野花在呼吸间完成绽放与凋零的轮回。
最奇异的是那些果树,眨眼间开花结果,枝头沉甸甸挂满流转着神光的果实,将整片空地映成梦幻的翡翠色。
“小舞,你这招,可以啊。”
戴沐白笑着和小舞打招呼,眼中满是对小舞招式的好奇。
从距离自己最近的果树上扯下两个果子,自己一个,扔给煌泰一个。
“我也觉得自己很可以。”
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的表情中能看得出来,他们两个都很期待这次相遇。
唐三总是不放心他们,生怕大家会单独行动。
这下好了,不是单独了,现在可是三个人。
“三对四,勉强算是公平吧。”
戴沐白活动了一下手腕,也觉得有些手痒。
“戴老大,不是三对四,是我一对八,你可别跟我抢。”
月叶说,妈妈说过的,弱肉强食。
巧了,小舞也是个听妈妈话的好孩子。
妈妈说过,有些伤可以治,但有些从根上就烂掉的病灶,得连根剜掉!
月叶腹中跌出的干瘪轮廓在空气中粉碎,那声“妈妈”的余音还卡在野猪断裂的喉骨里。
小舞的藤蔓刺穿第二只魔兽时,翡翠色的光正顺着脉络倒流回她指尖,带来腐朽深处最真实的触感。
那不是生命,是魔气用记忆残渣捏造的假象,浸泡在名为“痴心妄想”的坛子里。
从圆盘之上,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柔骨兔虚影。
它的三瓣嘴猛然张开,竟是直接将漂浮在半空中的黑气尽数吞了下去。
小舞在神光爆裂的间隙回头,看见戴沐白的利爪撕开了第三只魔兽。
她就知道,戴老大不会在旁边干看着。
妈妈没教过她怎么当神祇。
但教过她怎么在森林里活下去。
看见被虫蛀空的果实要尽早摘掉,遇到根部发黑的植株要整棵挖起,发现某片土地再也长不出新芽时
“就连土一起换掉。”
小舞的声音混在神力的轰鸣里,轻得像自语。
大家都以为她心善,尤其是在面对魂兽的事情上,她好像总是不忍心,总是愿意给第二次机会。
但是有些原则,她一直贯彻的彻底。
妈妈教给她的是生存,不是慈悲。
十万年丛林岁月凝成的铁律里,从来没有“姑息养奸”这个词。
可以给迷路的幼崽指路,但不能放任染病的兽群污染水源;
可以原谅无心冒犯的闯入者,但必须诛杀以虐杀为乐的刽子手。
魂力最低的夜枭活了下来。
不是因为它不该死,而是因为它翅膀上残留的魔气印记,还能当个活体路标。
小舞用森林神力在它残翅上烙了道翠金色的追踪符,符纹亮起时,夜枭发出半是痛苦半是解脱的啼鸣。
夜枭被禁锢在煌泰的刀下不敢动弹。
戴沐白将一团用神力裹挟的黑气送到小舞身边,然后亲眼看着当初那个制作失败的玉瓶,连神力、柔骨兔虚影和黑气都一起吸收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残次品’还能有这个效用呢?”
小舞将玉瓶系回腰间,指尖拂过瓶身时,感受到内部传来轻微的,满足的脉动。
“还是得让哥多做东西,指不定哪里就能用得上呢?”
戴沐白盯着小舞,在她的脸上上下打量着,突然轻笑了一下。
“戴老大,你笑什么?”
“我在想当初修罗神让你成为修罗剑剑鞘,或许不仅仅是为了让小三能够双神一体吧。”
光是看着她方才的模样,戴沐白就想起来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小舞不愧是小舞。
不夸张的说,唐三的海神神位都是她一套八段摔给摔出来的。
“你的意思,我怎么听不懂了。”
小舞狡黠地笑了,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不过都无所谓了。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三人在原地休整了一下,就决定出发了。
“走,带我们去你们的聚集地。”
煌泰一边说着,一边将刀刃逼近了夜枭的喉管。
夜枭没有丝毫的反抗,只是麻木地点着头,走在最前面带路去了。
“这么轻易就答应我们了?会不会有诈?”
“放心吧,戴老大,不会有问题的。”
自己的神力看似是留在夜枭翅膀上,实际上则是锁定了黑气。
眼下,就算是把它直接杀了,仅是凭借着神力他们三个也能找到准确的位置,无非就是多耗费些周折。
更让她在意的,是夜枭近乎本能般的顺从。
它的反应太简单了,简单到只剩下对强者的畏惧和对生存的渴求。
月叶说得没错,弱肉强食,这是烙印在魂兽骨血里的最原始法则。
生存,繁衍。
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也可以臣服于任何更强大的力量。
小舞的眸子暗了暗,其实这法则,又何止适用于魂兽?
人类的世界,波澜壮阔的文明与情感之下,何尝不曾一次次上演同样赤裸的争夺?
只是披上了更复杂的外衣,藏在了话语、权谋与爱恨之下。
从星斗大森林到海神岛,从嘉陵关到极北之地,她走过这一路,看得太明白了。
“那好。”
戴沐白点头,也不过多询问。
小舞说了,他就相信。
就算真出了什么问题,两个神祇,一个神魂难道还不能应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