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露希尔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她准备了一肚子的安慰话语,此刻全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看着眼前这个明明被包成了蚕蛹,却依旧活蹦乱跳得象只斗鸡的家伙,一种混杂着想笑、想气又有点想哭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她走到床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动作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奈。
“你的腿断了三截,肋骨断了五根,左臂粉碎性骨折。医师说,你体内的气血亏空得象个被扎了无数个洞的皮口袋。”
法露希尔用一种陈述天气预报般的语调,冷静地复述着赵颖月的伤情报告。
她试图用这种冰冷的事实,来浇灭对方那过于旺盛的、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焰。
然而,她的努力显然是徒劳的。
“嗨呀,小伤,小伤!习武之人,哪有不磕不碰的?”
赵颖月满不在乎地挥了挥她那只自由的手,仿佛那些足以让普通人哀嚎半年的伤势,对她来说不过是挠痒痒,“这点皮肉之苦,跟本姑娘那一刀的风采比起来,算得了什么?我跟你说,你是没瞧见!”
她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铄着名为“快夸我”的光芒。
“当那个大家伙张开嘴要吃你的时候,我——赵女侠!就那么duang地一下,从天而降!手里的苍魂嗡嗡作响,那感觉……啧啧,就象是握住了整座山的龙脉!”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说到兴起处,还用嘴巴模仿着武器的嗡鸣声。
“我当时就想啊,这畜生长这么大,牙口肯定不错,但跟咱们夜龙国的山比硬度?它还不够格!于是我气沉丹田,心念合一,大喝一声霸王见山!就那么一刀!就那么朴实无华的一刀!直接给它开了个瓢!”
“是牙齿。”法露希尔面无表情地纠正道,“你只是崩断了它的一颗牙。”
“细节!不要在意那些细节!”
赵颖月的小脸一扬,理直气壮地反驳道,“重要的是气势!你懂不懂什么叫气势?那一刀下去,直接把它给打蒙了!我敢保证,那条大泥鳅活了几千年,绝对是第一次尝到被牙医上门服务是种什么滋味!”
法露希尔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那画面确实……很有冲击力。
“还有第二刀!”
赵颖月显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她的情绪愈发高涨,甚至试图从床上坐起来比划,结果又是一阵龇牙咧嘴的抽气声。但她依旧顽强地继续着她的个人英雄史诗,“那一招叫‘崩岳’!我跟你讲,出刀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座大山,我不是在用刀砍它,我是在用一座山砸它!那感觉……太爽了!只可惜我当时体力不济,不然非得让它尝尝第三式‘碎星’的滋味,保管把它砸成一滩绿色的肉泥!”
法露希尔静静地听着。
她看着赵颖月那副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的模样,心中的阴霾与担忧,竟在不知不觉中被这股充满了生命力的傻气冲淡了不少。
她甚至开始觉得,眼前这个缠满绷带的伤员,比那个在战场上挥舞长刀、威风凛凛的女武神,还要更顺眼一些。
至少,这个样子的她,证明她还活着。活得……很有精神。
“等你什么时候能自己下地走路了,再来跟我吹嘘你的第三式吧。”
法露希尔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温水,递到赵颖月的嘴边。
赵颖月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杯水,这才象是耗尽了吹牛的力气,重新躺回了枕头上,长长地吁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满足的表情。
病房里的气氛,终于从单方面的英勇事迹报告会,渐渐缓和成了朋友间的闲聊。
“说真的,法妮子,”赵颖月咂了咂嘴,意犹未尽地说道,“这次还得多谢你那个贤者朋友。要不是他那张金闪闪的破网,我恐怕就直接掉下去摔成肉饼了。”
提到【泾渭贤者】,法露希尔的眼神微不可察地沉了一下。
她放下水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颖月,关于这次的伏击……”
她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冷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你不觉得,有些太巧了吗?”
“巧?”
赵颖月愣了一下,她那因兴奋而高速运转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切换到思考模式,“什么太巧?”
“我们的行进路线,是出发前一天才最终确定的,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个。”
法露希尔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象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渊主沉睡的地点,恰好是我们勘探多洛斯之门的备选地址之一。而第七使徒泽赫瑞尔……他的偷袭,目标明确,时机精准,直指我腰间的预言石。”
赵颖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她不是傻瓜,法露希尔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再听不出来弦外之音,那她也不用在夜龙国担任什么大使了。
“你的意思是……”她的声音也沉了下来,那双明亮的凤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厉色,“我们当中……有内鬼?”
法露希尔不做声,微微点了点头。
“妈的!”
赵颖月低声咒骂了一句,因为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倒吸凉气,但这丝毫不影响她身上散发出的怒意,“是谁?是那个肥得流油的国王,还是他手底下那帮只会贪污的废物贵族?他们怕你功高震主,所以想借魔物的手除掉你?”
这是最直接、也最符合亚尔斯兰王城政治生态的猜测。
法露希尔却摇了摇头。
“杜兰尼尔虽然昏庸,但他还没蠢到自毁长城。至于那些贵族,他们或许贪婪短视,但绝没有胆子和能力,与魔王使徒这种级别的存在进行直接合作。他们的脑子里,只有金钱和美女,理解不了这种层次的阴谋。”
她的分析冷静而客观,仿佛在解剖一具冰冷的尸体。
“而且,我怀疑的重点,不在于我们的行踪为何泄露,而在于……对方为什么对预言石如此执着。”
法露希尔的目光变得深邃悠远,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墙壁,看到了更深层的黑暗。
“泽赫瑞尔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杀死我,而是夺走预言石。这意味着,我们的敌人中,有一个人,或者说一股势力,对预言石非常了解,甚至能够通过计谋规避掉预言石的预警。”
她顿了顿,说出了一个让赵颖月都感到不寒而栗的推论:“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卧底……包括【泾渭贤者】,甚至……尼洛学长。”
病房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两位少女心中那片陡然升起的阴霾。原本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
“操。”
许久之后,已经把绷带下的伤口疼得麻木了的赵颖月,言简意赅地总结了她此刻的心情。
这一次,法露希尔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