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的所有人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将头深深地埋下。
“恭迎国王陛下!”
山呼声整齐划一。
法露希尔缓缓地地转过头。
偏殿通往寝宫的珠帘被两个侍女掀开。国王杜兰尼尔,正从他那仿若黄金打造的富丽堂皇的寝宫的方向缓缓走来。
他穿着一身极尽奢华紫色睡袍,肥胖的身躯让他看起来象一个臃肿的肉球。
他看着法露希尔,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的目光在法露希尔那沾满血污却依旧凹凸有致的身体曲线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在了她那柄架在巴托大臣脖子上的长剑上。
“朕再问你一遍,神眷者。”
杜兰尼尔的声音变得缓慢而沉重,“你拿着剑,对着朕的财政大臣,是想……造反吗?”
法露希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因为剧烈的情绪而起伏。
她一寸一寸地,将架在巴托脖子上的霜雪引收了回来。
剑锋离开皮肤的瞬间,巴托象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国王的身后:“陛下!陛下您要为我做主啊!这个疯女人……她要杀我啊!”
法露希尔没有理会他的叫嚣。她收剑入鞘,对着国王杜兰尼尔,行了一个标准但不带丝毫敬意的骑士礼。
“陛下。”
她的声音但已经恢复了平时的镇定,“我并未想过要造反。我只是在履行神眷者的职责,清除王国的蛀虫。”
她直视着杜兰尼尔浑浊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后勤署大臣巴托伯爵,涉嫌克扣前线军备物资,贪污军费,直接导致我部在调查行动中损失惨重。我以神眷者的名义,请求陛下立刻彻查此事,并以叛国罪,处死巴托!”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杜兰尼尔脸上的慵懒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法露希尔,就象在看一个提出无理要求的孩子。
“处死我的大臣?”
他轻笑了一声,“法露希尔,你凭什么?就凭你的一面之词吗?”
“我有证人!”
法露希尔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我麾下所有幸存的魔法少女,都可以作证!我们检查过的所有补给点,都是空的!”
“哦?是吗?”
杜兰尼尔把玩着自己拇指上那枚巨大的绿宝石戒指,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那或许只能证明,你们的运气不好,碰巧你们经过的那些地方,物资都意外地丢失了而已。这能证明是巴托贪污了吗?证据呢?赃款在哪里?你有吗?”
法露希尔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
她当然没有。
巴托在后勤署经营多年,党羽遍布,帐目做得天衣无缝。她一个常年征战在外的将领,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拿出能把他钉死的铁证?
杜兰尼尔看着她沉默的样子,满意地笑了。
“没有证据,那就是诬告。”
他轻描淡写地给这件事定了性,“法露希尔,看在你这次出征辛劳的份上,你刚刚持剑威胁大臣的罪过,我就不追究了。这件事,到此为止。退下吧。”
“陛下!”
法露希尔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皮肉里,“巴托必须受到惩罚!否则,前线的将士们,该如何安心为王国作战?!”
“安心?”
杜兰尼尔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踱着步子,走到了法露希尔的面前,一股混杂着酒气和女人脂粉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们的职责就是作战,拿王国的俸禄,为王国去死,天经地义。有什么安不安心的?”
他的话象一把钝刀,在法露希尔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来回地割。
法露希尔强忍着拔剑的冲动,她知道,和这个昏君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她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眼中的情绪已经全部被压下,只剩下作为指挥官的冷静。
“好。”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此事暂且不提。我还有第二件事要禀告。”
“这次深入魔域禁泽,我们发现高阶魔物如螟王,已经出现在了外围局域。我判断,魔域将有大举入侵的可能。我请求陛下立刻增拨军费,补充兵员和装备,以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战争!”
然而,杜兰尼尔听完后,脸上却露出了更加不耐烦的神情。
“战争?入侵?”
他挥了挥手,象是在赶一只嗡嗡叫的苍蝇,“法露希尔,你是不是在沼泽里待久了,脑子也变得跟那些魔物一样简单了?你说的这些,我都听腻了。”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得意洋洋的表情。
“我为什么要增拨军费?我们现在,不是有了一群……更好用、更便宜的士兵吗?”
法露希尔心中一沉:“您是指……玩家?”
“没错!”
杜兰尼尔打了个响指,显得颇为兴奋,“就是那些异乡人!我倒是有所耳闻,前几天就是他们帮你们解了围,对吧?你看,他们多好用啊!他们不要军饷,不要抚恤金,甚至……他们还不会真正地死亡!”
“他们……”法露希尔试图争辩,“他们不受约束,行事毫无章法,我们根本无法指挥他们!他们只是为了兴趣和利益在战斗,不能将王国的安危,寄托在一群异乡人身上!”
“那又如何?”
杜兰尼尔不屑地撇了撇嘴,“只要他们能杀魔物,不就行了?让他们去清理那些魔物,我们王国的正规军,甚至都不用出城。这岂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法露希尔彻底心寒了。
她终于明白,在这个国王的眼里,没有什么比他自己的享乐更重要。
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王。他只是一个坐在王座上的、贪婪自私的废物。
大殿内的气氛,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僵持。
法露希尔站得笔直,象一尊拒绝融化的冰雕。杜兰尼尔则是一脸的无所谓,甚至开始不耐烦地催促侍女给他端酒。
而巴托和其他大臣,则躲在国王身后,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幕。
就在这僵局即将彻底破裂的前一刻,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从大殿的阴影中幽幽地响了起来。
“陛下说得,不无道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色教袍、上面用银线绣着月亮和星辰花纹的高瘦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那里。
他的脸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看不真切,只有一双如同深渊般的眼睛,闪铄着幽冷的光。
正是漓神教的教皇,斐因克。
看到教皇的出现,原本不可一世的国王杜兰尼尔,脸上也下意识地收敛了几分。
“哦,是教皇冕下。您怎么来了?”
斐因克没有回答他,而是缓缓地走到了大殿中央。
“那些异乡人,确实是一股可以利用的力量。”
教皇的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们渴望战斗,也渴望财富。只要给他们足够的诱饵,他们就会成为王国最锋利的剑。”
杜兰尼尔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
教皇话锋一转,“驱使这把剑,也是需要成本的。”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果不给他们足够吸引人的奖励,他们不会心甘情愿地去拼命。”
“这……”杜兰尼尔有些迟疑了,“可国库……确实空虚啊。”
“国库空虚,但漓神的荣光,是取之不尽的。”
“神,是仁慈的。他不忍心看到自己的信徒,生活在魔物的阴影之下。”
斐因克转向法露希尔,兜帽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法露希尔,我亲爱的孩子。我理解你的忧虑,神,也看到了你的忠诚与勇武。”
“所以,我决定。教会将拿出一部分经费,在临星塔创建委托机构。这笔钱将用来招募那些异乡人,以教会和王国的名义,向他们发布清剿魔物的长期委托。”
“如此一来,既解决了军费不足的问题,也利用了那些异乡人,还能将他们置于教会的引导之下,为我主的荣光而战。”
教皇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没有威胁到他的私囊,杜兰尼尔当然不会反对。
法露希尔看着斐因克,心中却生出一种更加深沉的寒意。
她总觉得,教皇此举,并非真的为了王国。
他那双隐藏在阴影下的眼睛,象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但她没有选择。这是目前唯一能够获得资源来对抗魔物的方法。
她闭上眼睛,掩去眸中所有的不甘。最终,还是对着教皇,深深地低下了头颅。
“……是。我明白了。”
“一切,谨遵教皇冕下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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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那沉重的鎏金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轰”的一声闷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外是残阳如血的黄昏,门内是腐朽糜烂的权力深渊。
法露希尔站在宽阔的白石阶梯顶端,俯瞰着王都的轮廓。夕阳的馀晖将她的影子拖拽得细长而孤寂。
一阵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与昏庸的王室、老谋深算的教皇周旋,最终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
但这无异于请一群孩童来看管一座摇摇欲坠的宝库。他们或许会赶走盗贼,也同样可能因为好奇而一把火将宝库烧个精光。
漓神所眷顾的,难道就是这样一个千疮百孔、内忧外患的王国吗?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带着奶气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
“神眷者……姐姐?”
法露希尔她循声望去,视线从宏伟的王都远景缓缓下移,落在了阶梯下方的一个小小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蓝色的连衣裙,梳着两条可爱的羊角辫。
她此刻正仰着小脸,用一双清澈得不含任何杂质的眼睛望着她。
法露希尔想起了这个孩子。马车路过通往王宫的大街,这个小女孩曾在街头与她对视片刻。
那时候,她被这孩童眼中清澈的崇拜灼伤。
小女孩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什么东西。
她似乎尤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迈着小碎步,一级一级地爬上台阶。
法露希尔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终于,女孩站定在她面前,因为紧张,小脸涨得通红。她伸出双手,将一直攥在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个用碎布头缝制的、针脚有些粗糙的布偶小熊。
小熊的眼睛是用黑色的纽扣做的,憨态可掬。
小女孩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用她最纯粹的直觉,看到了这位传说中强大而冰冷的神眷者脸上,那深刻的悲伤。
于是,她拿出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神眷者……姐姐,”女孩的声音细若蚊蚋,却无比清淅地传入法露希尔的耳中,“你不要不开心了。”
法露希尔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她看着女孩清澈的眼眸,看着那只递到面前的小熊,眼框竟有些发热。
她缓缓地单膝跪下,让自己与女孩平视。
她的手,那双习惯了剑柄冰冷触感的手,此刻却显得有些僵硬和笨拙。
她小心翼翼地,从女孩的手中接过了那只布偶小熊。
“谢谢你。”
她的声音不再是战场上的金石之音,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温柔。
女孩看到她收下了礼物,露出了一个璨烂无比的笑容,转身跑下了台阶,消失在了街头的拐角。
法露希尔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久久没有起身。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小熊,粗糙的布料摩挲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
这小小的布偶,比她的佩剑霜雪引更重,也比神眷者的冠冕更真实。
它在提醒她,为何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