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折返阆中古玩店时,街面上的景象正象一幅被揉皱又慢慢展平的画一
百姓们揉着眼睛在晨光里发怔,有人伸出手触碰太阳光,颤斗了下之后好几个呼吸,嚎啕大哭:哭连日暗无天日的恐惧,哭劫后馀生的侥幸。
诸般种种,不一而足。
周衍没有出面在这里,只是潜藏,由李镇岳,以及裴玄鸟这两个代以出面。
前者是朔方军出身的年轻将校,先前对抗水族时提刀挡在百姓身前,甲胄上的血痕还没擦净,威望早扎在了人心底;后者虽被河东裴家弃置,可世家子弟的排场与见识还在,应付场面时的沉稳,比当初在卧佛寺时多了几分成熟。
只是,其实还有更适合这一个职责的人。
周衍走回了古玩店,伸出手敲了敲侧房的门,吱呀一声,徐芷兰将门打开来,见了是周衍,先是惊喜,道一声师兄,然后就侧身让开门来,周衍走进来,沉妃正双手环抱护着李知微,低垂着眉目。李知微的脸颊泛着纸一样的白,睫毛纤长却纹丝不动,沉妃的手臂环着她的肩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在对李元婴之战的时候,李知微和李元婴抢人道气运之阵,重创昏厥,如果不是周衍借生死权柄,把她的生机稳定住的话,可能这个时候,李知微就已经死去了。
周衍在榻边坐下,抓住李知微冰冷的小手。
虽破了阵法,可阆中是人间界与洞天福地交织的地界,残馀的迷雾还得些时日才能散。他恨不得立刻带李知微回骊山找老太太,却也只能耐着性子等。
不过,总算是结束了。
周衍坐在那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河东裴家的名望还是很高的。
裴玄鸟扯着虎皮,迅速地安抚了民心,再由李镇岳带人疏散百姓,这阆中城也渐渐恢复往日模样。好不容易将这些事情都忙活完了,众人这才重聚,却也发现,彼此都是受创不轻,李镇岳力战到脱力,敖玄涛和龙鳖厮杀,筋疲力尽,筋骨断裂,沉沧溟吞了蚩尤煞气,还没有彻底恢复过来。
最好的是裴玄鸟,他在外游走救人的时候发现了安庆恩,后者被裴玄鸟活活打断了双腿,如果不是要留下个活口,安庆恩是要被活活打死的。
玄珠子吞了三阳劫灭的邪药,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此刻歪在榻上,脸颊涨得通红,呼吸粗重得象破风箱,喉间还时不时溢出细碎的呻吟。
沉沧溟道:“怎么样?”
周衍摇了摇头:不行,这家伙吞了大概是一个教派分坛那么个分量的秘药。”
在那时,所有人都在各自的战场上厮杀,玄珠子吞了宝药,自身气息大幅度衰败。
本来护卫在李知微身边的杨太真察觉到了变化,于是迅速赶到,制服了狄芷珍,此人魂魄被杨太真以方术秘法,暂且拘禁,这女子平日能好好交谈,一问了真东西,就只是喊着什么无生老母,三阳劫灭,并不回答问题。
裴玄鸟看着昏昏沉沉的玄珠子,看到玄珠子皮肤涨红,呼吸粗重,气息衰弱,如果不是周衍以【生死权柄】,稳定住生机的话,这小道士怕是已是神魂疯狂而死。
杨太真眼底带着忌惮,道:
“…这三阳劫灭教的邪法,实是可怖。”
“其【血肉丹道】,是以人体为药炉,精气神为材料,炼化血肉之丹,无论是神通还是秘法,都直针对魂魄和本心,难以防备。”
狄芷珍身上被一层层玉色的锁链困锁住。
闻言只是娇俏地笑起来:“啊呀呀,还说我们怎么怎么样,你们不也是如此么?海外三山一系,便是时常派遣你们的得意弟子,前来人间,蛊惑君王。”
“媚骨天成,不如我等这样,确实是厉害”
“当代是你。”
“上一代是谁?”
杨太真面上的神色微有变化,手掌一动,那玉色质地的锁链越发拉紧,散发出层层白色的光雾,狄芷珍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周衍抬起手止住杨太真。
“让她说下去。”
杨太真之前还有戏耍晚辈之心去戏耍周衍,可如今,面对着这个少年道人,却完全没有了这种胆量,只是沉默了下,松开了神通锁链。
狄芷珍微微喘息,却还是笑得璨烂,越发妍媚:
“不是那位【武瞾】吗?”
“一开始想要去蛊惑那位太宗,偏生被识出了底细;转头就缠上了他的儿子,才算得手,嗬嗬嗬间”她笑得璨烂,玩味道:“这位小道长,你可要小心这些所谓的海外三山一脉,他们可机灵得很。”“这位杨太真,之前藏匿起来,这次动手,怕是会被发现了踪迹,到时候,那海外三山一脉,或许还会来找道长你的麻烦…”
轰!!!
周衍抬眸看去。
狄芷珍的笑意瞬间凝固,瞳孔放大,刹那之间,感觉到天穹下压,大地颤斗;看到一尊纯粹由元气构筑而成的神将身影出现,并指朝着自己狠狠刺下。
那种恐怖的气浪让她控制不住地跪在地上,浑身颤斗,双瞳涣散,就连魂魄本身都出现了一层层的涟漪,隐隐有魂魄崩散的迹象。
最后周衍的手顿住。
狄芷珍大口喘息,双瞳的眼瞳失去聚焦,只是大口喘息,抬起头来,乃是五品境界的元神,此刻眼前万物都尤如重影一样,不断地散开,聚合。
这是,仙神之威!?
眼前那巍峨恐怖的神灵,和身穿道袍的少年道人重叠在一起,于是此身就仿佛是整个天地的内核,是此地的唯一,周衍的手掌平静伸出,放在狄芷珍的身前:
“解药。”
狄芷珍脸色煞白,却还是笑得娇俏:
“若是有毒之物,才有什么解药,这般宝物,能让凡人觐见无上的神灵,哪里是什么毒药,需要解开呢?”
“只需要他承蒙无生老母的感召,就是足以。”
周衍回答:“三一”
狄芷珍愣住:“嗯?你说什么?”
丝丝缕缕的金色元气从周衍身上散开来,几乎是瞬间化作了自身的法相真身,鬓发飞扬,跃升至于四品极限的力量凝练,映照四方。
狄芷珍只感觉到心口一痛,再然后,一把把刀剑劈砍袭来,下手狠厉,眉心,咽喉,脖颈,腰腹,全部都被一柄柄利刃贯穿,切割,化作了肉泥一般。
“啊啊啊啊!!!!”
狄芷珍发出一声惨叫,面色彻底煞白,浑身颤斗。
而周衍抬起手指,道:“。”
手指落下,狄芷珍尖叫道:“我说,我说,我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周衍平静垂眸,放下了自己的手掌,刚刚所运用的,是五品道基的特性。
兵主神通可以将煞气打入对方神魂之中,杀意越是浓郁凌厉,压制越强,从魂魄的角度来看,那几乎是要让对方亲自感受一次被斩杀的下场。
狄芷珍嗓音颤斗,道:“…这,这是我这一脉的【血肉丹道】,里面用了各种的好药,少量吞服,是有好处的,所以也会不知不觉成瘾。”
“只要吞服过一次,就会控制不住的想要第二次吞服。”
“越吃,那种舒爽感就越强,之后的遗撼就越多。”
周衍微微抬起手指,狄芷珍被吓到,声音都忍不住加快:“所以真的没有什么解药,只,只要道心·坚固到,在身体自然化解药力之前,都不动不摇,就可以。”
她说着说着,声音也越来越低。
谁都知道,这样的教派,其秘传宝药的效果有多邪门,真传道人或许能顶得住,可是玄珠子却是个贪色还耐不住性子的道医,道心本来就不怎么稳固。
可是这是唯一的机会,众人也不能够放弃。
于是众人都在旁边呼喊着他,提起各种往日的事情,希望把他唤醒过来,可是毫无疑问的没有用处,那一股药性带来的热力已经蔓延到了玄珠子的四肢百骸。
继续这样下去,就算是仗着生死权柄,玄珠子活下来,也会成了一个疯子。
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
裴玄鸟看着那痛苦的小道士,一咬牙,抓住玄珠子手臂,只感觉那股炽烈之痛反噬吞来,裴玄鸟险些松开手,却还是死死抓住,深深吸了口气,道:
“长安城里平康坊知道吗?整个天下的美人儿都在长安,整个长安的花魁都在平康坊,当年不知道多少文人墨客都在这里,据传说,吕祖当年喜欢的女子也在这里。”
“怎么样,等回长安城去,兄弟请你去平康坊!”
“我掏钱。”
裴玄鸟面红耳赤地说出这些话来。
作为大家族的世家子,他们是严令禁止进入这样的地方的,他如今这样说出来,可以说是脸面都砸在地上,玄珠子的眼皮子抽动了下。
周衍瞬间捕捉到了这一个迹象。
这几天来的最好的消息了,这代表着,之前沉沦于这药物的玄珠子,终于开始挣扎复苏,周衍立刻出现在玄珠子身旁,抬起手直接按在玄珠子肩膀上。
雄浑无边的木属性元气汹涌磅礴传递到玄珠子体内。
那一股炸开的馀波让狄芷珍的脸庞抖动了下。
这是,木属性元气?!
可他不是主修兵法的吗?!怎么会!
周衍借自身修为,帮玄珠子稳固心神,而裴玄鸟顾不得觉得我河东裴家的脸都被踩烂了。
当即大喜,道:“怎么样,玄珠子,醒过来一切都好,我,我给你包十个,二十个,我把我自己的钱都砸出去,你喜欢哪个花魁,我就请哪个花魁来!”
玄珠子的眼皮快速抖动。
这代表着这小子开始挣扎起来了。
狄芷珍有些不敢相信一一当然,她这个时候并不是希望玄珠子死,反倒为了自己的小命,她反倒是希望玄珠子能醒过来,可是如今这一幕还是让她震惊了。
这一整个分坛的量啊,六牙龙象都能被蛊惑的纯度,这家伙竟然还能挣扎?!
可是任由裴玄鸟如何说,玄珠子也只是眼睛在转动而已。
正当众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徐芷兰眨了眨眼,凑到前面去,她伸出手捏了捏嗓子,忽而脸色复杂,但还是下了决心,忽然用紧张的语气喊道:
“道长,不好了,有人,有人害了急病。”
“是,是那位王伯泽的女儿王婉儿姑娘。”
“她还有一口气,可现在,只有药王一脉的人能救人啊一一只有你才能救了她!!!”
裴玄鸟嗓子都要喊哑了,道:“这,这有用吗?!”
“…我知道这道士见过那小姑娘,可是他不是”
啪!
一只手掌忽然按在了裴玄鸟的手臂上,死死抓住,那本来瘫在那里的道士此刻死死睁开眼来,双眼瞳仁带着血丝,嗓音沙哑,道:“在哪里!”
一瞬间整个屋子都死寂安静了下。
裴玄鸟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挣扎着坐起来,大口喘息的玄珠子,玄珠子一字一顿:“她在哪里?咳咳,带我去”他松开了手,想要爬起来,却险些直接倒下去。
“在哪儿?”
徐芷兰脸上出现了一丝复杂的神色,轻声道:
“那位姑娘的父亲,对抗白猿去世了他们被葬在了原本的家”
“抱歉玄珠子道长,我只是”
玄珠子张了张口,朝着下面重重倒下去,安静了下,道:
“太可惜了。”
任谁都能够感觉到了,玄珠子的那种悲伤,无能为力的痛苦,那是纯粹的医者的神意,他轻声道:“还说我来救,可实际上,这样看来,不还是她救了我?”
“哈为何呢?她何故至此。”
玄珠子留下这个慨叹,缓缓闭上眼睛。
裴玄鸟大惊失色,直接跳上床去,左右手,那握惯了刀剑的手指直接扒开了玄珠子的眼皮子,叫道:“你小子,醒过来,别睡,好不容易把你弄醒过来,再睡,就完了!”
玄珠子不答,只是颤颤巍巍地举起了一根手指。
裴玄鸟一把抓住他的手,道:“起来,不要睡。”
“你要说什么,我听着。”
玄珠子嘴唇开合,裴玄鸟趴下去,把耳朵凑过去:
“道士,道士不能上青楼的。”
“你,有妹妹吗?我不介意的”
裴玄鸟愣住。
然后,少年的脸庞肉眼可见的红温了。
“焯!!!”
一番冒险,玄珠子可算是被拉起来了一点真灵,周衍以先天木属之气将玄珠子的心神维持住,踱步而出的时候,看到阆中的风光,心中倒是有些恍惚。
太古神魔,水神共工,无生老母,三阳劫灭。
一个个恐怖存在出现,比起他们,就连青冥坊主都慈眉善目了起来,但是,如今也是时候,去一个个算账了。
周衍握着手,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如今神兵已成。
等到此界恢复和人间界的联系,把李知微送回骊山后,就要前去泰山那里,他的那一套披挂,还在泰山当中供奉着呢,神兵已成,岂能没有披挂呢?
此刻境界,应已能如臂使指!
与此同时,中岳之巅的殿宇里。
中天王手抚长须,目光扫过北岳、南岳真君,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试探,道:“吾听闻,那位泰山府君已有许久没有回应麾下的祭祀,你们说是不是泰山府君,又一次沉睡了呢?”
北岳和南岳真君愣住,对视一眼,道:
…中天王,是有何话说?”
“不如直言。”
中天王笑了笑,长须随呼吸轻轻晃动,伸出手,邀请那两位真君饮茶,道:“不如我们去东岳走一趟?若是府君尚在,便去拜见;若是府君不在”
他的目光掠过两人,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涟漪,笑着慈和:
“那便是时候,把我们当年留在泰山的那几件披挂,都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