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清晨,没有阳光。
霍恩站在谷口的一块巨石后,手中的重剑已经崩出了无数个缺口,那是昨日与法师的魔法护盾硬撼时留下的。
他的盔甲早已破碎不堪,露出的皮肤上满是烧伤和冻疮,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活死人。
“大人……”
老维亚拖着一条断腿,艰难地爬到霍恩身边。他的半张脸被风刃划开,皮肉翻卷,看着触目惊心。
“还剩下……不到三百人了。”
老维亚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那些能拉弓的兄弟,昨天在沼泽里基本都死光了。剩下的……大多是些拿不动重武器的老人和女人。”
霍恩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山谷的入口。
这里是他们最后的防线。
穿过这片山谷,后面就是一道绝壁悬崖。
“地形……”
霍恩在心中苦涩地咀嚼着这个词。
他原本寄希望于这山谷的坡度能稍微阻挡一下那些怪物的脚步。
但当他真正看清这里的地势时,心就凉了半截。
这坡度……不够陡。
对于普通的骑兵来说或许是个障碍,但对于那群能在树干上奔跑的梦魇战马来说,这只是一个稍微有点起伏的平地。
而且,最致命的是——这里的地面,是坚硬的岩石。
没有了烂泥的阻碍,那些枯萎骑士,将再次化身为无可阻挡的黑色死神。
“哒哒哒……”
清脆而密集的马蹄声,在山谷中回荡,那是死神的丧钟。
黑色的潮水涌入山谷。
枯萎骑士们策马狂奔。
坚硬的岩石地面让梦魇战马重新找回了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
它们的铁蹄踏在石头上,溅起一串串耀眼的火星。
“冲锋——!!”
为首的枯萎骑士发出一声长啸,那是对猎物的嘲弄。
他们并没有像圣伊格尔骑兵那样排成整齐的墙式冲锋,而是分散开来,利用高超的骑术在乱石间穿梭跳跃。
一匹战马借助一块凸起的岩石,腾空而起,直接越过了赴死者们用尸体堆砌的简易路障。
“噗嗤!”
马背上的骑士挥舞着长镰,借着下落的势头,轻而易举地勾住了一名老兵的脖子。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响起,那颗花白的头颅像皮球一样飞了出去,滚落在霍恩的脚边。那双浑浊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似乎在质问这个世界为何如此残忍。
赴死者们手中的长矛在枯萎骑士的冲锋面前脆弱得像麦秆。
一名年轻的铁匠儿子,双手紧握着父亲留下的重锤,怒吼着冲向一名骑士。
“去死吧!怪物!!”
然而,那名枯萎骑士只是微微侧身,让过锤头,随后手中的长矛如同毒蛇吐信,瞬间洞穿了少年的胸膛。
骑士单臂发力,将少年挑在半空。
“啊啊啊!!”
少年凄厉地惨叫着,四肢在空中无力地挣扎。
骑士冷笑一声,将长矛一甩。
少年的身体飞出十几米远,重重地撞在崖壁上,变成了一滩模糊的肉泥。
“孩子!!我的孩子啊!!”
后方,一个妇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噗!”
马蹄踏下。
哭声戛然而止。
“顶住!!都给我顶住!!”
霍恩挥舞着重剑,像个疯子一样在人群中冲杀。
他砍断了一匹战马的前腿,将那名落马的骑士扑倒在地,用牙齿死死咬住对方的喉咙,哪怕对方的匕首扎进了他的肩膀,他也死不松口,直到尝到了那股腥臭的黑血。
但他一个人的勇武改变不了什么。
防线在枯萎骑士的冲击下,像纸糊的一样破碎。
赴死者们被分割、被包围、被驱赶。
他们像是被狼群戏耍的羊,在绝望中奔逃,然后被一一猎杀。
“妈妈……我怕……”
刚刚成年的女孩,手里拿着一把断掉的匕首,缩在一块岩石后面瑟瑟发抖。
阴影笼罩了她。
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狰狞的黑色面甲,和那一双没有一丝温度的灰色眼睛。
“不……”
镰刀划过。
鲜血溅洒在岩石上,像一朵盛开的彼岸花。
霍恩看着这一幕,睚眦欲裂。
“啊啊啊啊!!”
霍恩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他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名骑士。
但更多的黑影挡在了他面前。
数把长矛同时刺来。
“当当当!”
霍恩拼命格挡,但这股力量太大太沉。
“砰!”
他被一脚踹飞,重重地撞在一棵枯树上,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大人!快走!!”
老维亚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他手里高高举着冒着红光的卷轴。
霍恩认出了那种卷轴。
那是高威力的爆破魔法!
“你们这群畜生!!跟我一起死吧!!”
老维亚怒吼着,抱着卷轴直接冲进了枯萎骑士最密集的地方。
“轰——!!!”
剧烈的爆炸在山谷中腾起一团黑红色的火球。
碎石飞溅,烟尘滚滚。
三名枯萎骑士连人带马被炸成了碎片。
这是赴死者们在今天取得的最大战果。
也是老维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痕迹。
“老维亚……”
霍恩跪在地上,眼泪混着血水流下来。
爆炸暂时阻挡了枯萎骑士的攻势,但也仅仅是暂时。
烟尘散去,更多的黑影从后面涌了上来。
“撤……撤到悬崖上去……”
霍恩捡起剑,撑着身体站起来。
他的身边,只剩下了几十个身影。
有断了胳膊的壮汉,有满头白发的老妇,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
他们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向着最后的悬崖爬去。
身后,是满地的尸骸,和汇聚成河的鲜血。
那些曾经在广场上誓言要复仇的千余名赴死者,如今只剩下了这最后的几十个残兵老弱。
黄昏再次降临。
霍恩坐在悬崖边,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
他的重剑已经断成了两截,只剩下半个剑身。
他的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骨头已经碎了。
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前方,是正在逼近的枯萎骑士,和那个坐在步辇上、如同看戏般的莉莉丝。
“还有……一天……”
霍恩看着天边那轮血红的残阳,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们……真的尽力了……”
“可为什么还有一天!”
他看了一眼身边那些依偎在一起、眼神空洞的幸存者。
那个断臂的壮汉正在帮一个年轻人擦脸上的血。
那个老妇人正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半块干硬的面包,分给身边的伤员。
第三夜的风,格外得冷。
吹在人身上,像是无数把小刀在割。
这最后的几十个人,就像是被世界遗弃的孤魂野鬼,在这绝壁之上,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而那审判的时刻,将在明日的晨曦中到来。
霍恩睁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枯坐在悬崖边的冷风中,像是一尊风化的石像。
这一夜,他没睡,也不敢睡。
他的目光在身边仅剩的几十个老弱残兵身上来回扫视,眉头紧锁。
“这几十个人……真的能再撑一天吗?”
霍恩在心中绝望地问自己。
没有奇迹,没有援军,只有越来越近的死亡脚步。
他抬起头,看着那片漆黑的天幕,心中涌起一股无力的悲凉。
纳多泽。
卡莉。
塔罗斯。
安黛因。
无论谁都好……哪位神明能帮我想一招吗?我真的只奢求这一天……
他在心中虔诚地祈祷,卑微地乞求。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无尽的黑暗。
理所当然的没有结果。
霍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体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地上。
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乱飞。
他想起了自己那荒唐的前半生,想起了那些无聊的宴会,那些虚伪的应酬。他感觉自己这一生好失败,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到,什么都没有留下。
“如果是莫德雷德大人在这里的话……”
这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霍恩听过莫德雷德所有的故事,听过他在绝境中如何翻盘,听过他如何用智慧和勇气创造奇迹。
“如果是那个男人,如果是那个像繁星一样耀眼的男人……他会怎么做?”
他会像自己这样坐以待毙吗?他会像自己这样祈求神明吗?
不,他不会。
霍恩苦笑着摇了摇头。
就这样,带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和那股不知名的复杂情绪,第四天的太阳,依旧如常地升起。
莉莉丝坐在步辇上,那双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烦躁的光芒,审视着眼前这最后的一群人。
就是这些看起来没有经过正经军事训练,完全是凭着装备优势和一股子狠劲,跟她的精锐部队打得有来有回的家伙。
竟然让这样的土鸡瓦犬,吃掉了她好几个宝贵的枯萎骑士,还有二三十位精锐步兵!
虽然在战争的宏大尺度上这不算什么,但在莉莉丝眼中,这简直是一种耻辱。
“这群人……”
“真是令人讨厌的熟悉感。做的这么完美干嘛?你们以为你们也是不可思议的吗!”
莉莉丝冷哼一声,从步辇上缓缓走下。
在她身后,数十名法师早已举起了手中的法杖。
在这毫无遮挡的断崖之上,这种距离,哪怕是一只苍蝇,也别想躲开他们的法术轰炸。
死亡,已经锁定了这里。
莉莉丝走到阵前,看着那群即便死到临头依然用仇视目光盯着她的“蝼蚁”,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莫名的兴趣。
“报上名来吧。”
“作为能让我记住的对手,我勉为其难……记下你们的名字吧。”
霍恩闻言,猛地抬起头。
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莉莉丝,胸膛剧烈起伏。
他想要吼出那个名字,那个代表着他家族荣耀,代表着他最后尊严的名字。
“霍恩-达-伊伦-冯-云垂!”
然而,声音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嘶哑的、破碎的低吼。
那股深藏在心底的烦躁、恐惧、绝望,在这一刻如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出来,让他的声音走了调,让他像个破了音的小丑。
破功了。
周围的人都能感觉到,这位云垂侯爵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浓烈的不甘、愤怒,还有那种几欲抓狂的烦躁焦虑。
这种负面情绪像是瘟疫一样,瞬间感染了身边的所有人。
剩下的人,原本那种视死如归的平静被打破了,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神变得游离,情绪开始变得易怒而烦躁。
这不是好消息。
在这最后的时刻,失去理智就意味着失去最后的尊严。
作为调动情绪的高手,霍恩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切。
但他此时大脑一片空白。
他就是这股烦躁情绪的源头,他自己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平复这种情绪,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再撑这一天。
就他妈一天!
为什么就这么难?!
莉莉丝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冷笑。
“看来,这就是极限了。”
她轻轻挥了挥手,像是在挥别一群令人厌烦的苍蝇。
身后,法师们手中的法杖光芒大盛。
毁灭的魔法即将降临,将这群最后的反抗者轰杀至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
在他们的身后,在悬崖的最边缘。
一首女声清唱的歌,突兀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带着一丝颤抖,但在这死寂的战场上,却清晰地钻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是吟游诗人卡鲁密。
她没有拿任何乐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对着初升的朝阳,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死亡,轻轻地唱着。
“茫茫人海,不见边际”
(vast crowd, boundless sea)
“哪里是我的容身之处”
(where is the pce for ?)
歌声在风中飘荡,带着一种凄凉的美感,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坚定。
霍恩猛地转过头,看着那个平日里总是被嘲笑不合时宜的女诗人。
“置身飘散的云层,我又消失在哪朵白云”
(lost the driftg clouds, which one a i with?)
“在白云笼罩的大地下,默默付出的就是我”
(under the cloud-shrouded earth, silently givg is )
“我将融入这片白云恩垂的土地,与云朵一同坠下”
(i will rge to this cloud-blessed nd, fallg with the clouds)
这首歌,就是那一天在宴会上,卡鲁密没能唱出来的歌。
那一首被贵族们嫌弃扫兴、压抑的悲歌。
但此刻,在这生命的尽头,在这充满了死亡与鲜血的悬崖之上。
剩下的人,再也不觉得这首歌压抑。
相反,他们从那歌声中,听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豪迈,一种视死如归的洒脱。
那歌词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热爱,和即将回归大地的坦然。
“恳求你,不要思念我,也别再寻找我”
(i beg you, do not iss , nor seek anyore)
“我已将热血融入了这片土地,它将升腾成一朵白云”
(i have rged y hot blood to this nd, it will rise as a white cloud
霍恩感觉心中的那股烦躁和焦虑,随着歌声一点点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重新握紧了手中的断剑,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渐渐地,其他人也开始轻声哼唱。
“群山知道,江河也知道”
(the ountas know, the rivers know too)
“这片土地不会忘记我们,不会忘记我们”
(this nd will not fet , will not fet )
几十个沙哑破碎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在这个清晨,在这座悬崖之上,唱响了云垂领最后的挽歌。
“群山深深知晓,江河深切铭刻”
(the ountas deeply know, the rivers deeply etch)
“这片土地不会忘记我们,永远不会”
(this nd will not fet , never will)
随着最后一句歌词落下。
赴死者们没有再犹豫,没有再恐惧。
那一日,在法师团那铺天盖地的魔法轰炸中。
霍恩倒下了,卡鲁密倒下了,所有的赴死者都倒下了。
最后一位赴死者死去时,他的手还紧紧抓着一块家乡的岩石。
此时,正是第四日的清晨。
硝烟散去,悬崖上只剩下满地的焦土和残肢。
莉莉丝站在原地,看着那片狼藉的战场,久久没有说话。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在想那个至死都在歌唱的女诗人,或许是在想那个哪怕死都要咬下敌人一块肉的年轻侯爵。
最后,这位不可理喻的女皇,缓缓弯下腰。
她捡起一捧还在温热的血泥,血泥裹挟污秽的脏器完全与洁白的云朵不相称。
然后,走到悬崖边,轻轻地松开手。
那一捧血泥随风飘散,在那初升的阳光下,就像是一朵洁白的云朵,从天空缓缓坠下,融入了这片大地。
“传我的命令吧。”
“今天休息。”
“我估计明天就是又一次虚弱期了。”
“我们在山上度过这场虚弱期,再去毁灭其他城镇。”
“是的,女皇。”
枯萎骑士们低头领命。
风依然在吹,云依然在飘。
爱丽丝骑着因奎特布,远眺着地平线。
爱丽丝能看到朵朵白云在地平线的远端轻轻垂落,就好像融入了土地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