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脉之灵传来的最后那道意念,像三九天的冰碴子,直接砸进了苏牧的心窝里,冻得他浑身一激灵。“耐心将尽”、“不再编织”……这几个字眼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他知道,这回怕是要动真格的了,之前那些精神污染、认知篡改,跟即将到来的玩意儿比起来,恐怕都只是开胃小菜。
没时间犹豫了。苏牧立刻下达了最高级别的“深红”警戒命令。这命令一下,整个营地就像被抽紧的发条,瞬间绷到了极致。平日里孩子们玩耍的空地没了人影,工匠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也停了,连食堂做饭都尽量简化,所有人都被要求尽可能待在营地中央,那块纯白晶体光芒最能笼罩到的地方。大家几乎是背靠背地坐着,一遍又一遍地吟唱史诗旋律,运转着“心镜术”,不是在修炼,更像是在进行一种精神上的自救,拼命想把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恐惧和弱点给摁下去,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成了那个被突破的缺口。
墨衡那边更是灯火通明,他和几个核心研究员已经熬了好几个通宵,眼睛红得像兔子,靠着浓得快发苦的提神草药茶硬撑。地脉之灵这次也像是感觉到了真正的危机,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搭不理,而是主动推送过来大量杂乱的信息流,全是关于“虚空编织者”本质的蛛丝马迹。可越是翻看这些来自消亡文明的最后记录,墨衡的心就越沉。那些记录往往断在最关键的地方,字里行间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混乱和彻底的绝望。
“老苏,”墨衡找到苏牧,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指着一段来自某个擅长灵魂科技的文明遗言,那上面用近乎癫狂的笔触写道:“……它们在遗忘!先是忘记彼此的名字,然后忘记自己是谁,最后……连‘忘记’这个动作本身都忘了!他们还在走动,还在呼吸,但你看他们的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就像……就像从未存在过……”墨衡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综合这些碎片来看,当‘编织’无效,这鬼东西可能会回归最本质的能力——不是扭曲,而是……‘抹除’。”
“抹除?”苏牧眉头拧紧,这个词听着就让人不寒而栗。
“对,就是从根子上否定你的‘存在’。”墨衡语气沉重,“不是杀死你,而是让你‘不曾存在过’。先从概念层面下手,让你相关的记忆模糊、消失,让你在别人眼中变得透明,让你触碰不到任何东西,最后,连你自身的存在痕迹都彻底消失,就像沙滩上的字被潮水抹平,什么都留不下。”
苏牧听得脊背发凉。这比形神俱灭还可怕,那是彻底的虚无,是连“曾经活过”这个事实都被否定。
“地脉之灵……能挡住这种玩意吗?”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墨衡苦涩地摇摇头:“难。地脉记录的是‘过去’,是已经发生的‘事实’。可这‘抹除’,攻击的是‘现在’的‘存在’本身。就算历史书记载了你,可如果‘现在’的你都消失了,那本书里的记载,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没了意义。”
压抑的气氛像浓稠的墨汁,渗透到营地的每个角落。几天过去了,预想中的雷霆一击并没来,但一种更让人头皮发麻的变化,开始悄无声息地蔓延。
起初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透着邪性。
管仓库的老陈,蹲在那儿清点刚收上来的矿石,明明数得好好的,在本子上记下“一百三十七块”,可等他起身去搬个箱子的功夫,再回头看那本子,上面的数字就像被水晕过一样,模糊成一团,怎么看都看不清是“137”还是“187”,或者干脆变成了他完全不认识的符号。他使劲揉眼睛,骂骂咧咧地凑近了再看,数字又清晰了,就是“137”。可老陈心里却直犯嘀咕,刚才那模糊劲儿,到底是真的,还是自己眼花了?
另一边,正在和邻居张嫂唠嗑的李大娘,说到兴头上,突然卡壳了,她指着张嫂,嘴张了半天,愣是叫不出对方的名字。“你……那个……就是……”李大娘急得直拍大腿,张嫂的名字她叫了几十年,熟得跟自己名字一样,此刻却像泥鳅一样从脑子里溜走了,只剩下一片空白。两人大眼瞪小小眼,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
这还只是开始。紧接着,更邪门的事儿发生了。
营地东头那排刚盖好没多久的木屋,大白天的,在好几个人的注视下,轮廓开始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忽闪忽闪的。一会儿看着是结结实实的木头房子,一会儿又变得有点透明,好像风一吹就能散架。有胆大的小伙子凑近了想摸摸看,手伸过去,却产生一种强烈的别扭感,好像那房子根本就不该立在那儿,它的“存在”本身变得摇摇欲坠。
更吓人的是,有人开始反映,偶尔会陷入短暂的“失聪”。明明看到对面的人嘴在动,表情丰富,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死寂一片,仿佛自己被塞进了一个隔音的玻璃罩子里。这种被从世界中剥离的感觉,比直接的攻击更让人恐慌。
没有硝烟,没有惨叫,但这种无声无息、一点点蚕食“存在感”的方式,让恐惧像慢性毒药一样在每个人心里扩散。心灵共鸣网络里,坚定的信念还在,但已经开始混杂进越来越多的迷茫、自我怀疑和“我刚才是不是看错了”的嘀咕。
“它在试探咱们的底线,”苏牧站在晶体下,感受着网络里传来的混乱波动,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它在找,找我们这些人里,谁对‘自己存在’这件事,信念最不坚定,最好下手。”
他尝试加大史诗旋律的输出,用更高亢、更充满希望的音调去引导大家,晶体光芒大盛,暂时压下了那些异常的闪烁和寂静。但苏牧自己能感觉到,这就像用瓢去舀一艘正在漏水的破船,只能勉强维持不沉,那无形的“抹除”之力,正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防不胜防。
地脉之灵也没闲着,乳白色的地脉能量像温暖的泉水一样,不断从地下涌出,流过营地的每一寸土地。能量过处,那些模糊感和疏离感会暂时减轻,空气中多了一种沉甸甸的、属于无数古老岁月的“真实”味道。这是地脉在用它所知的、铁一般的“历史事实”,硬扛那股否定现在的虚无力量。
一古一今,两种不同源头的“真实”力量交织在一起,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防线。
然而,暗处那东西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了。
在一个看似再平常不过的午后,灾难以一种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方式降临。
当时,苏牧正抬头看着天,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忽然,他感觉有点不对劲。天上的蓝色……好像变淡了?不是阴天那种灰,而是像褪了色的蓝布,一点点失去鲜活。他眨了眨眼,以为是错觉,可再定睛一看,不仅是天空,远处森林那郁郁葱葱的绿色也在迅速消退,变成一片死气沉沉的灰白。脚下青草的嫩绿,族人身上衣服的鲜艳颜色,甚至是他自己手掌的肤色,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失去所有色彩!
几乎在同一时间,声音也开始消失。风声、远处林子里的鸟叫、身边族人的低声交谈、还有他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所有这些声响,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捂住了,迅速衰减,最终归于一片绝对的、令人头皮炸裂的死寂!
世界变成了一幅巨大、无声、只有黑白灰三色的默片!
视觉和听觉被同时剥夺,带来的是一种极致的孤立和恐惧。人们惊恐地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到对面的人脸上同样惊恐万状、却毫无血色的表情。心灵共鸣网络还在,但传递过来的意念也变得支离破碎,充满了“我在哪?”“这是真的吗?”“我怎么听不见?”的混乱信息。
这已经不是针对某个人了,这是要把他们这一小块地方,直接从“现实”里给抠出去!
苏牧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把他往世界外面推,脑子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假的!都是假的!你根本就不该在这里!”他死命咬着牙,把“心镜术”运转到极致,死死守住心里那一点清明,同时用尽全部意志力,通过共鸣网络向所有人嘶吼(虽然他自己也听不见):“别慌!是攻击!都是假的!记住你们是谁!记住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抓住你身边人的手!”
他的意念,就像在无边黑暗里拼命划燃的一根火柴,微弱,却倔强地亮着。
地脉之灵的能量也疯狂涌出,乳白色的光晕试图给这片黑白世界重新“上色”,将历史上那些绚烂的画面——某个文明盛大祭典的焰火、另一个文明凯旋时的欢呼——像投影一样打在这灰白的幕布上,试图告诉大家:看,这才是真的!
可那股虚无的力量顽固得要命,它就像一块巨大的橡皮擦,死命地擦除着一切色彩和声音,要把世界还原成最原始的“无”。
就在这双方角力,整个营地的“存在”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般忽明忽暗的当口,苏牧胸口贴身戴着的那块纯白晶体,猛地自己剧烈地颤动起来!一股温暖、熟悉得让他想哭的波动,毫无征兆地从晶体内部爆发出来!
这不是地脉那种厚重的力量,也不是史诗旋律的激昂,而是一种……无比纯粹、无比坚定的“思念”和“想要守护”的意志!
是林栀!是沉睡中的林栀,感应到了他、感应到了这片土地面临的终极危机,通过这块与她性命相连的晶体,本能地发出了她最核心的情感力量!
这股力量,就像一滴滚烫的、彩色的鲜血,滴进了黑白的世界里。
以苏牧为中心,一小圈范围开始恢复色彩——他脚下的草绿了,他站着的土地变成了熟悉的褐色,他自己的身体也恢复了正常的肤色。虽然范围很小,可能就只有方圆几步,但在这片绝对的灰白死寂中,这一点点色彩,简直比太阳还耀眼!
更神奇的是,色彩所及之处,声音也回来了!苏牧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听到了心脏因为恐惧和激动而疯狂的擂动声!
这源于至深情感的、“我就是要存在于此”的宣告,好像恰好戳中了那“虚无”力量的软肋!
地脉之灵的意念瞬间捕捉到了这个转机,它那庞大的信息流立刻调转方向,不再试图蛮干地覆盖全场,而是像找到了突破口,将浩瀚的“历史真实”之力,一股脑地加持到苏牧身上,聚焦到那块晶体维系的小小“真实领域”!
“就是此刻!”地脉之灵的意念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急促,“用你的‘心’,去定义!去宣告!什么是‘存在’!”
苏牧一下子明白了!他懂了!
他不再只是被动地扛着,等着挨打。他挺直了腰板,深吸一口气,好像要把这辈子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感情、所有的信念都吸进去一样。他把地脉加持过来的厚重历史,把胸前晶体里林栀那纯粹的思念和守护之意,把自己和所有族人对这片土地、对彼此、对未来的所有眷恋和期盼,全部搅和在一起,融进了自己的灵魂里!
他不再唱那些古老的史诗,而是仰起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这灰白无声的世界,发出了一声源自生命本能的咆哮,这咆哮自成旋律,是一篇全新的、诞生于绝境中的宣言——
“我在这儿!我就站在这儿!”
“我爱着他们!他们就在我身边!这就是真的!”
“这土地,埋着我们先人的骨,长着我们明天的粮,它假不了!”
“我身边的人,一起哭过笑过,一起流血淌汗,他们活生生!”
“我信!我信我们能活下去!我信明天会更好!这信念,扎了根!”
“就算天塌了!地陷了!全世界都说我们是假的!”
“老子不认!”
“我们——存在!”
这已经不是诗了,这是战吼!是法则!是拿整个文明的意志和情感当赌注,压上去的、对自身“存在”的终极认定!
嗡——!
一股看不见却能让灵魂颤栗的波纹,以苏牧为中心,像核爆冲击波一样,轰然炸开,席卷四方!
波纹过处,色彩像退潮后又汹涌回来的海浪,瞬间淹没了灰白!声音如同解除了静音键,风声、心跳声、惊呼声、哭泣声……所有熟悉的声音一下子全都回来了!
那无形的“抹除”之力,在这混合了情感、历史、意志的复合“存在回响”面前,像是被阳光直射的吸血鬼,发出了无声的、充满怨毒的尖啸,潮水般退却下去。
天蓝了,树绿了,营地恢复了喧闹。族人们茫然地摸着彼此的脸,看着恢复色彩的世界,又哭又笑,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对苏牧的感激,充斥在每个人的心头。心灵共鸣网络前所未有地明亮、坚实,传递着狂喜和更加磐石般的信念。
我们……好像……扛过去了?
苏牧喘着粗气,感觉身体被掏空,但眼睛亮得吓人。他好像摸到了一点门道,找到了跟这种鬼东西对抗的办法。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噩梦结束,心神最松懈的那一刹那——
苏牧面前的空间,没有任何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缝。
那不是普通的空间裂缝,里面没有乱流,没有光,只有一片绝对的、连“黑暗”这个词都无法形容的“无”。
然后,一只“手”,从那道“无”的缝隙里,缓缓伸了出来。
它没有形状,没有物质,仿佛是由“否定”本身、由无数被彻底抹除存在的怨念、由最深沉的虚无编织而成。它无视了距离,无视了晶体的光芒,无视了地脉的屏障,甚至无视了苏牧刚刚那石破天惊的“存在宣言”,就那么直勾勾地、缓慢地,抓向苏牧的胸口。
目标,赫然就是他胸前那块微微发热的纯白晶体!
一股源自生命最底层、最原始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苏牧的喉咙。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连思维都快要停滞,刚刚才无比坚定的“我存在”的念头,在这只“手”的逼近下,变得脆弱不堪,仿佛随时会碎裂。
地脉之灵传来的意念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近乎失态的波动,那里面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意味?
“它……不是……编织者……”
那只由“无”构成的手,冰冷的指尖,已经即将触碰到晶体的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