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脉之灵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退潮一样悄无声息。但它留下的不是隔阂,而是一种更专注的“凝视”。你能感觉到,那个由无数冰冷历史碎片组成的意识,被苏牧那充满“人情味”和“容错空间”的回应给触动了,正陷入一种漫长的、内部逻辑的自我调整。
矿脉区域恢复了平静,乳白色的能量光晕稳定地流淌着,像是地下埋藏了一条发光的长河。可谁都感觉得到,那位古老的邻居并没有沉睡,它只是在思考。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在暗处静静地看着你,不声不响,却无处不在。
苏牧和墨衡这下更小心了。墨衡彻底放弃了那些可能触及“禁忌”的激进实验,转而专注于基础能量的应用和史诗旋律的深化研究。他把实验室搬到了离矿脉稍远的地方,生怕一不小心又惊动了那位“邻居”。每天,他都会记录能量流动的细微变化,像是在观察一个沉睡巨人的呼吸。
苏牧则继续他的定期“交流”。他不再刻意筛选内容,而是像个老朋友一样,分享着营地的日常——孩子们在新建的学堂里认字时的吵闹,工匠们为了一个榫卯结构争得面红耳赤后又一起喝酒和解,甚至连两口子为了一点小事拌嘴的琐事也照说不误。他渐渐明白,地脉之灵需要的不是完美无瑕的展示,而是一个真实、鲜活、有血有肉的文明图景。
地脉之灵的回应还是很慢,有时候几天才有一个反应。但它不再只是单纯的“收到”确认,而是开始提出一些极其基础却又直指核心的问题。
有一次,苏牧提到两个家庭因为收获分配起了点小摩擦,地脉之灵就传来了一段关于某个极端平均主义文明的记忆片段:那个文明为了绝对的公平,连每个人的食物配给、睡眠时间都完全统一,结果整个社会失去活力,最终在一次环境变化中无力应对而消亡。它随后问道:“个体差异与集体和谐,如何共处?”
还有一次,苏牧说起年轻一代对星海的好奇,地脉之灵立刻传来一个冒险文明的覆灭记录:他们发明了跃迁技术后疯狂向外扩张,结果触怒了某个古老星际文明,连母星都被从星图上抹去。它探究道:“探索的边界在何处?”
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却像一颗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营地里激起层层涟漪。大家开始自发组织小型的讨论会,就在晚饭后的篝火旁,各抒己见。老工匠认为探索就该稳扎稳打,年轻人则觉得不大胆尝试永远不知道边界在哪。这些不同的观点,苏牧都会原原本本地反馈给地脉之灵。
这变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特殊“对话”。地脉之灵像个饱读史书的老学者,提供着浩如烟海的历史案例;而生之地则像个充满朝气的青年,贡献着鲜活的情感体验和价值抉择。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形态,就在这种交流中慢慢融合。
渐渐地,地脉之灵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它那原本冰冷庞杂的意念中,偶尔会流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理解”或“恍然”的情绪波动。有一次,当苏牧描述族人如何通过投票解决一个争议时,地脉之灵甚至传来一阵类似“赞赏”的意念——虽然转瞬即逝,但苏牧真切地感受到了。
它开始不再仅仅是被动记录和比较,而是尝试去“模拟”和“推演”生之地这种独特文明模式可能的发展路径。这种推演需要消耗巨大的能量,有时整个矿脉都会发出轻微的嗡鸣,像是超级计算机在全力运转。
作为回报,地脉之灵开始主动释放一些经过它“筛选”和“净化”后的信息流。这些不再是危险混乱的记忆碎片,而是某些消亡文明在特定领域的知识结晶——比如一个擅长农业的文明留下的生态循环技术,一个精于工匠的文明总结的材料科学配方,还有一个医疗高度发达的文明记录的生物调和术。
这些知识就像历史的馈赠,让生之地的发展速度一下子提了上来。农业组根据新方法调整了作物轮作,产量提高了三成不止;工匠们改进了材料配方,新建的房屋能更好地抵御风沙;医疗组则从古老的药方中找到了更有效的疗伤方法,连老寒腿这种顽疾都有了缓解的眉目。
营地肉眼可见地繁荣起来。以前大家只是活着,现在是真的在生活。孩子们的脸上有了红润的光泽,大人们干活时都哼着小曲。守护阵列在充足能量和优化技术的支持下,覆盖范围扩大了一倍有余,散发出的生机甚至开始反向净化周围被之前战斗污染的土地。有些原本寸草不生的地方,竟然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芽。
然而苏牧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地脉之灵的“友好”是建立在双方谨慎维系的基础上的,就像两个刚认识的邻居,客气归客气,但远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而且他清楚,外面的威胁从未远离,只是暂时没找上门来。
这天下午,苏牧照常来到矿脉核心进行“交流”。他盘膝坐在那块温润的能量晶石旁边,用意念分享着营地刚刚结束的丰收庆典——大家围着篝火跳舞,孩子们追逐打闹,连平时严肃的墨衡都多喝了两杯果子酒,脸上泛着红光。
就在这时,地脉之灵突然传来一段与往日平和氛围截然不同的意念,带着明显的预警意味!那感觉就像平静的水面突然被砸入一块巨石。
意念中夹杂着一幅模糊的星图碎片,以及几个闪烁着不祥红光的坐标点!
“检测到高维渗透波动”
“坐标锁定”
“威胁源与记录中‘虚空编织者’相似度87”
虚空编织者?苏牧心里咯噔一下,立刻通过通讯器把这段信息传给墨衡。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打湿了。
墨衡那边沉默了片刻,随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键盘敲击声。“找不到任何记录!”他的声音透着紧张,“数据库里完全没有‘虚空编织者’的相关信息!这恐怕是连‘学习者’文明都没接触过的存在!”
但地脉之灵提供的坐标清晰无误——威胁并非来自星系外部,而是已经渗透到了“绿洲”星系内部,正在缓慢而隐蔽地向着他们所在的星球靠近!
“是高维存在!”墨衡的声音发颤,“它能绕过星际屏障直接渗透进来!地脉之灵都将其标记为威胁其实力恐怕远超之前的‘嚎叫星系’!”
新的危机,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苏牧立刻下令全营地进入最高警戒。守护阵列的功率提升至最大,乳白色的光晕变得几乎实质化,像一口倒扣的透明大碗罩住整个营地。所有战斗人员取消轮休,弓箭手上了望塔,近战队员在围墙边待命,连刚学会射箭的半大孩子都被组织起来负责巡逻。
可是第一天过去了,风平浪静。第二天,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到了第三天,连最紧张的哨兵都开始打哈欠了。监测设备没有检测到任何异常能量反应,守护阵列也没有受到冲击。有人私下嘀咕,是不是地脉之灵这次搞错了?
但苏牧和墨衡不敢放松。地脉之灵那庞大的历史数据库和独特的感知能力,它的预警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墨衡甚至怀疑,这种平静本身就是一种假象——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第四天深夜,月亮被厚厚的云层完全遮住,营地陷入沉睡,只有巡逻队的脚步声偶尔打破寂静。苏牧和衣躺在营帐里,半睡半醒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是声音,不是光线,而是一种感觉。就像有人用羽毛轻轻搔刮你的后颈,说不出的别扭。
他猛地坐起,冲出营帐。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营地边缘,一名正在值守的护卫队员脚下的影子,在没有任何光源变化的情况下,自行拉长、扭曲,像是有生命般脱离了他的身体,化作一道漆黑的、边缘不断蠕动变化的薄纱,悄无声息地向营地内部飘去!
紧接着是第二名,第三名更多的影子开始“活”了过来!
不仅仅是影子!墙壁上浮现出无法理解的诡异涂鸦,像是某种非人的文字;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如同陈旧羊皮纸混合着腐殖质的怪异气味;甚至连建筑物的轮廓都开始变得模糊、扭曲,仿佛整个现实都在融化、重组!
“是认知污染!它在篡改我们对现实的感知!”墨衡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物理防御没用!这玩意直接攻击我们的意识!”
苏牧尝试吟唱史诗旋律来稳定心神,却发现那扭曲的力量如同附骨之疽,连旋律本身都开始变调,音符扭曲成无法辨认的噪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开始混乱,一时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幻的。
整个营地即将陷入彻底的认知混乱!有人开始对着空气挥刀,有人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还有人眼神空洞地走向围墙边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地下矿脉深处,那一直保持“观察”状态的地脉之灵,猛地动了!
一股庞大、厚重、蕴含着无数文明历史沉淀之“真实”与“确定”的意念洪流,如同定海神针,轰然从地底升起,扫过整个营地!那感觉就像有人在你耳边敲响了一口洪钟,震得人头皮发麻,却也让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
在这股蕴含着“历史厚重感”的意念冲击下,那些扭曲的影子发出无声的尖啸,迅速变得淡薄、消散!墙上的涂鸦像被水洗过一样褪去,怪异的气味被地脉能量熟悉的温和气息取代,建筑物的轮廓重新变得清晰坚实。
现实被强行“校正”了回来!
得救了!是地脉之灵,用它那记录着无数“真实”历史的庞大信息底蕴,强行抵消了“虚空编织者”对现实的篡改!
苏牧长舒一口气,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他望向矿脉方向,心中充满感激——这位古老的邻居,这次是真的救了他们一命。
然而,地脉之灵传来的意念,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渗透者已暂时击退”
“但其‘编织’之力并未远离”
“它在寻找‘漏洞’”
“汝等之‘情感’‘记忆’皆为‘丝线’”
苏牧的心沉了下去。地脉之灵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那个“虚空编织者”就像个隐藏在暗处的蜘蛛,只是暂时退却,正在寻找他们认知和情感中的薄弱点,准备再次编织噩梦。而他们这些拥有丰富情感的个体,在对方眼中,就是最好的“编织材料”。
这与“嚎叫星系”的正面厮杀完全不同。这是一场更加凶险、直指心灵与认知的无形战争。苏牧望着营地中惊魂未定的族人,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将是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