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的话说出去,苏牧心里其实也悬着一块石头。这感觉就像是在赌,赌那个冰冷的东西,会不会因为无法理解“非理性”而暂时宕机,还是会被彻底激怒,直接掀桌子。
结果……好像赌对了一半?
“万机之网”没动静了。不是消失,那种被什么东西在更高维度上冷冷注视着的感觉还在,但之前那种咄咄逼人、不断抛来难题的压迫感,确实减弱了。就好像一个一直在你耳边喋喋不休、催你交卷的监考老师,突然闭了嘴,只是背着手在讲台上来回踱步,眼神却依旧黏在你身上。这种沉默,反而更让人心里发毛。
它是在计算?还是在……困惑?
苏牧脑子里冒出这个词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谬。一个能把星系当玩具、视文明为数据的玩意儿,也会困惑?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台运行着完美程序的超级电脑,突然输入了一个“错误”指令,比如“爱是什么?”或者“为什么明知道会死还要去救别人?”,然后cpu风扇狂转,却算不出一个合乎逻辑的结果,只能暂时卡在那里。
这种“困惑”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营地难得地喘了口气。空间压力还是那么大,压得人骨头嘎吱响,但至少没继续增加。族人们终于能稍微放松一下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在吟唱那艰涩的史诗旋律间隙,互相靠着打个盹,或者啃两口没什么味道但能补充体力的能量块。几个孩子甚至挤在一起,用捡来的废弃线路板拼着不成形状的图案,发出微弱的、久违的笑声。这笑声让苏牧心里一酸,也更坚定了绝不能把灵魂数据交出去的决心。
墨衡几乎把自己焊在了基座旁边,眼睛熬得跟兔子似的,死死盯着那不断流转的史诗旋律能量纹路。他像是着了魔,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对,不止是缓冲……这里面有东西,有更深层的东西……林栀她到底在‘归墟’里搞什么?这不像是在单纯防御,这他妈……这像是在利用‘终结’本身的力量?怎么可能?”
苏牧没他那么强的分析能力,他的感受更直接。每次沉下心去共鸣那旋律,就好像……好像能隐约听到“归墟”本身的声音。不是声音,是一种感觉,一种无边无际的、连时间都失去意义的“静”。那是一种能逼疯任何正常心智的绝对死寂,但在死寂的最深处,似乎又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规律,或者说,是“终结”的本来面目?他不敢深想,每次触碰到那种感觉的边缘,就赶紧把意识拉回来,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那无尽的虚无给同化了。林栀就是长期待在这种鬼地方?光是想想,苏牧就觉得自己的意志力跟人家比,简直就像萤火虫对比太阳。
就在他们抓紧这宝贵(且可能转瞬即逝)的平静期,拼命消化、适应这来自彼岸的力量时,林栀那边又来新“快递”了。
这次不是旋律洪流,也不是理论模型,而是一段……怎么说呢,像是一张极其复杂、但又异常精密的……能量蓝图?或者叫……设计图?
那玩意儿直接出现在苏牧和墨衡的意识里,结构之复杂,看得苏牧眼晕。那是一个微缩到极点的、由无数纯白光丝交织而成的立体结构,有点像古老的机械钟表内部,又有点像某种生物的神经丛,核心处有一个不断脉动的光点。整体看下来,像是一把结构奇特的钥匙,或者一个极其精密的接口。
跟着蓝图一起过来的,是林栀断断续续、透着浓浓疲惫和一丝不确定的意念波动,微弱得像是风中残烛:
“试试……照着这个……构建一个‘共鸣器’……”
“调整它的频率……尽可能……同步我这边感应到的……一扇‘门’的波动……”
“可能……是个机会……不确定……”
门?
苏牧和墨衡同时一个激灵。什么门?通往哪里的门?是离开“归墟”的生路?还是通往另一个更操蛋地方的死路?林栀的语气太不确定了,但这几乎是他们第一次接收到带有明确“行动指向”的信息!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总比在这里坐以待毙、等着被那个冰冷的鬼东西研究透要强!
干!必须干!
可兴奋劲儿没过三秒,现实就泼了一盆冰水。墨衡盯着那蓝图,脸都快皱成苦瓜了。
“老苏,这玩意儿……要求太高了。”他指着意识中那个虚幻的结构,“你看这能量回路的精度,要求纳米级!还有整体结构的稳定性,稍微有点偏差就得散架!最要命的是这个核心同步……它需要一种能完美传导林栀那种特殊频率的‘介质’,就像电线需要铜,光缆需要玻璃纤维一样!咱们营地里现有的材料,能量杂质太多,传导效率达不到要求,强行构建,估计还没等同步‘门’的波动,自己就先炸了!”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空有图纸,没有关键材料,一切都是白搭。绝望的情绪又开始悄悄蔓延。
营地中央,那株一直作为信标和林栀力量延伸的小草,突然无风自动了一下。
不是被风吹动的那种摇曳,而是一种……仿佛从沉睡中苏醒般的、带着自身意志的轻微颤动。
紧接着,在苏牧和墨衡,以及所有注意到这一幕的族人惊愕的目光中,小草顶端那片最嫩绿的叶尖上,那点一直闪烁的纯白光芒,骤然变得无比凝聚、无比纯粹!
光芒汇聚,仿佛有生命般在叶尖滚动,最后,一滴如同晨露般、却散发着柔和纯白光辉的液滴,缓缓地、颤巍巍地从叶尖渗出、脱离,静静地悬浮到了离叶片半寸高的空中!
那液滴不大,只有绿豆大小,但内部仿佛蕴含着星辰,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散发出的能量波动与林栀的本源同出一辙,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植物特有的、温和而坚韧的生命气息!它就像一个天生地养的、最完美的能量导体!
“是……是小草……它感应到了!”一个族人激动地低呼。
苏牧心中巨震。他看着那滴纯白露珠,又看向那株似乎因为凝结出这滴露珠而光芒黯淡了不少、叶片甚至微微卷曲的小草,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这株小草,早已不仅仅是林栀留下的信标,它在这绝境中,与所有幸存者一同呼吸,一同抗争,此刻,更是倾尽自身力量,为他们送来了最关键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小心翼翼地用自身能量包裹着那滴纯白露珠,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缓缓将其引导至逻辑防火墙基座的最中心。
当露珠与基座那些粗糙却凝聚了众人意志的能量纹路接触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而悦耳的嗡鸣响起,并非震耳欲聋,却仿佛直接响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整个基座猛地亮起柔和而稳定的光芒,之前因为能量不稳而微微颤动的结构,瞬间变得牢固无比,甚至连外围的秩序结界光幕,都凝实了几分!
介质的问题,就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了!
希望重新燃起,而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炽烈!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营地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忙碌状态。墨衡作为总工程师,将蓝图拆解成无数个细小的步骤,指挥着所有还有余力的人。能精细操控能量的,负责按照蓝图一丝不苟地编织能量回路;体力好的,负责维持基座稳定,提供基础能量;甚至连孩子们,都被安排做一些传递微弱能量、清理基座周围干扰的简单工作。
苏牧则是核心。他需要持续不断地吟唱史诗旋律,用那独特的波动作为引导和粘合剂,确保能量在构筑过程中不会偏离蓝图,并能与那滴作为核心介质的纯白露珠完美融合。
这过程极其耗费心神。失败是家常便饭。能量回路稍微歪一点,整个结构就会不稳定,发出刺耳的杂音后溃散。每一次失败,那滴纯白露珠的光芒就会肉眼可见地黯淡一丝,小草也会随之轻轻颤抖,显然消耗的是它与林栀共同的本源力量。这让大家心疼不已,也更加小心翼翼。
但没人抱怨,没人放弃。每一次失败后,大家只是默默聚拢,由苏牧再次引领吟唱,调整状态,然后重头再来。他们的手上、脸上沾满了能量逸散留下的焦痕,眼神却越来越亮。
终于,在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失败,那滴纯白露珠已经变得近乎透明,小草也萎靡得快要贴到地面的时候——
一个仅有指甲盖大小、结构却复杂精密到令人叹为观止的纯白“共鸣器”,在基座上方缓缓旋转着,成型了!
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通体流转着温润的白色光华,表面的纹路与史诗旋律隐隐共鸣,散发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无视空间距离的波动。
成功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小小的造物,心脏跳得像打鼓。
苏牧压下激动,深吸一口气,将手掌再次按在基座上,集中全部意志,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一股精纯的能量,缓缓注入那小小的“共鸣器”中。
共鸣器轻轻一震,表面的光华骤然变得明亮,那股奇特的波动瞬间增强了数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又像是无数无形的触须,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朝着虚空中某个极其遥远、极其隐晦的方向,猛地探了出去!
它在工作!它在尝试寻找、同步林栀所说的那扇“门”!
然而,就在这波动扩散开不到三秒钟——
异变陡生!
一直处于沉默和“困惑”中的“万机之网”意志,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毒蛇,或者说,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猛地从那种迟滞状态中“惊醒”了过来!
一股庞大到无法形容、急切到近乎疯狂的数据洪流,不再是之前那种带有试探和计算意味的接触,而是带着一种赤裸裸的、近乎贪婪的掠夺意志,如同宇宙海啸般,毫不留情地、狠狠地……撞向了基座,目标直指那刚刚成型、还在艰难维持着波动的“共鸣器”!
它的目标变了!不再是通道,不再是收集数据!它想要这个“共鸣器”本身!这个能够感应到那扇“门”的工具!
“操!它要抢东西!”墨衡脸色煞白,嘶声大吼。
苏牧目眦欲裂,想都没想,和墨衡一起,将自身力量毫无保留地注入基座和逻辑防火墙!族人们也反应过来,拼尽全力吟唱,加固结界!
但那股数据洪流太恐怖了!那是“万机之网”真正力量的一角体现!秩序结界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瞬间布满了裂纹!逻辑防火墙的光芒剧烈扭曲、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而那小小的“共鸣器”,正处于风暴的中心,疯狂地震颤着,表面甚至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眼看就要被那洪流撕碎或强行掳走!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都感到绝望之际——
通道彼岸,林栀的存在感,以前所未有的强度,轰然爆发!
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压缩了她在那片死亡国度中所有领悟、所有挣扎、所有力量的纯白光束,如同划破永恒黑夜的流星,又像是穿越了万古时空的裁决之矛,后发先至,沿着那条由思念和誓言构筑的脆弱通道,精准无比地……点在了那即将被数据洪流吞噬的“共鸣器”正中心!
不是防御,不是对抗那股洪流,而是……激活!彻底的、毫无保留的激活!
“嗡——!!!”
一声无法用耳朵听到,却直接震撼灵魂、仿佛与宇宙根基共鸣的宏大嗡鸣,以“共鸣器”为中心,悍然爆发!
一道清晰无比、由无数流动的纯白法则符文构成的、古朴而神秘的“门”的虚影,在“共鸣器”上方一闪而逝!
那扇“门”只是虚影,却散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气息——古老、苍茫、仿佛是一切的起点,又像是一切终结的归宿。它迥异于“嚎叫星系”的掠夺,迥异于“逆熵法庭”的秩序,也迥异于“万机之网”的冰冷计算。那是一种更加本质、更加根源的力量显现!
数据洪流在这扇“门”的虚影出现的刹那,如同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绝对无法逾越的墙壁,猛地……停滞了!所有的冲击、所有的贪婪,都在那一刻凝固!
就连“万机之网”那急切而庞大的意志本身,也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流露出一种清晰的、近乎……惊愕?甚至是……难以置信的情绪波动!
它认识这扇“门”!
或者说,它认识这扇“门”所连接的那个地方!
就在这时,林栀虚弱到极点、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和果然如此的意念,断断续续地传来,每个字都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果然……它……也在找……”
“‘源初之地’……”
源初之地?
那是什么鬼地方?苏牧一脸茫然。
没等他细想,那停滞的数据洪流,再次动了。但这一次,不再是抢夺,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了极度渴望、深深忌惮、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的意志,如同潮水般,缓缓地……退缩了回去,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更让人惊讶的是,那一直死死压在营地上空、让人喘不过气的空间挤压感,也随着数据洪流的退却,开始明显地、持续地减弱!不是降低百分之一百分之二,而是那种实实在在的、所有人都能清晰感觉到的压力减轻!
“万机之网”……它跑了?因为它看到了那扇“门”的虚影?因为它害怕那个所谓的“源初之地”?
苏牧看着压力减轻的空间,看着光芒黯淡、布满裂纹、仿佛随时会碎掉却依旧顽强悬浮着的“共鸣器”,看着那株因为耗尽力量而彻底萎蔫的小草,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
只有更多的疑问,和一种沉甸甸的不安,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扇“门”后面,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为什么连“万机之网”这种级别的存在,都会怕成那样?
她找到的,究竟是一条生路,还是……一条通往更恐怖未知领域的单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