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崩溃的后遗症,比任何一场血腥的肉搏战都要惨烈。它不像刀伤见血,疼得干脆利落,而是一种无声的、浸透骨髓的衰败。营地里的活气儿像是被抽干了,超过一半的人直接躺倒,昏迷不醒,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死灰。剩下的,也没几个全乎人,不是挂着彩,就是眼神发直,走路打晃,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得一哆嗦。整个营地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血腥、草药和绝望的沉闷气味。
墨衡是最惨的那个。聚焦器爆炸的碎片差点把他开了膛,老周叔——以前部落里懂点草药的老猎人——带着几个手脚还算利索的妇人,折腾了大半天,才勉强止住血,用烧红的匕首烫合了最深的伤口。那过程,苏牧在一旁看着,牙关都快咬碎了。墨衡一直高烧不退,浑身烫得像块火炭,嘴里时不时吐出含糊不清的呓语,一会儿是复杂的能量公式,一会儿又喊着“断开……快断开……”。能不能挺过来,全看天意。
苏牧自己也不好受。内腑像是被震移了位,每次呼吸都带着隐隐的钝痛,脑袋里更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那是精神透支的后遗症。但他不能倒。他是眼下唯一还能站直了说话、能发号施令的人。林栀最后那句“等我”,像根烧红了的铁钎,烙进了他的灵魂里,也强行撑住了他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和意志。
没时间哭天抢地,也没工夫唉声叹气。生存成了最紧迫的任务。他扯着沙哑的嗓子,把还能动弹的人组织起来,像蚂蚁搬家一样清理通道基座周围的废墟,把碎石头、扭曲的金属片归拢到一边。伤员被集中到几个相对完好、能遮风避雨的角落里,老周叔带着人负责照料,草药不够,就去附近被林栀力量影响过的荒野里找,那些植物长得快,也有些奇特的疗伤效果。防御工事也得加固,谁知道“嚎叫星系”的杂碎或者别的什么鬼东西会不会趁机摸过来?
希望这东西,以前觉得是熊熊燃烧的篝火,现在才知道,真正的希望,更像是埋在被雨浇透的灰烬底下,那点若隐若现、却怎么也不肯熄灭的暗红炭火。你得小心翼翼地护着它,吹着气,等着它慢慢重新燃起。
日子就在这种艰难的、一点一点的扒拉中过去。失去了“学习者核心”和大部分精密设备,营地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很多依赖高科技的东西都成了摆设。照明重新用起了火把和油脂灯,取暖靠烧柴,通讯基本靠吼。但他们到底不是真正的原始部落,墨衡之前带着人打下的基础还在,比如对金属的简单锻造、对土壤的改良知识。最重要的是,这片土地本身不一样了。林栀留下的纯白之光虽然微弱,却像一股活泉,渗入大地,让作物长得格外茂盛,周期也短,这才保证了大家不至于饿肚子。
苏牧这个领袖,当得是赶鸭子上架。他以前习惯了下令冲锋,现在却要操心谁家分的粮食少了,哪两个人为了块遮雨的皮子吵起来了,晚上巡逻的人手怎么安排才合理。他学着耐下性子,听着那些琐碎的抱怨和请求,努力做出相对公平的决断。他把营地中央那片区域,也就是通道基座和小草所在的地方,用削尖的木桩围了起来,定为禁地。不需要他多解释,所有人都明白那里意味着什么。那株在能量风暴中幸存下来、甚至越发翠绿的小草,成了所有人心中无声的图腾,提醒着他们为何而坚持。
十几天后,墨衡竟然奇迹般地退烧了,醒了过来。他失去了一条左臂,空荡荡的袖管看着让人心酸,脸色苍白得透明,但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却烧着一种让苏牧都感到心悸的光。他虚弱得连水杯都端不稳,却急着要人给他找东西。
“板子……平一点的……炭笔……”他气息微弱地吩咐。
苏牧给他找来了一块还算平整的合金板,又从火堆里捡了根烧黑的木棍。墨衡就用那只能动的右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在金属板上划刻起来。他画的不是设计图,而是……一些极其诡异、令人不安的图案:扭曲的、仿佛在溶解的星辰轮廓,破碎的、难以名状的几何结构,还有一大片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用密集交叉的阴影线表示的黑暗,在那黑暗中心,是一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仅仅是轮廓就让人感到窒息和虚无的庞大存在。
“这是……她最后传回来的……”墨衡一边画,一边断断续续地解释,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归墟……万物终结之地……你看这些碎片,可能是一个文明最后的思想凝结……那个……是‘终结’本身的样子……我必须记下来……趁我还记得……”
苏牧看着那些图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明白了,墨衡这是在用最后的力量,把林栀用命换来的情报,用最原始的方式“下载”下来。他不是要立刻破解,而是怕自己万一哪天死了,这些宝贵的、关于最终敌人的信息就随之湮灭。这是一种传承,一种文明在绝境中的本能。
“我们没白费劲,”墨衡画完一部分,累得直喘气,看着苏牧,眼神复杂,“我们知道了她在哪儿,知道了对手是个什么玩意儿……而且,你小子……”他顿了顿,似乎在感知什么,“你感觉到了,对吧?那个‘钩子’?”
苏牧重重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确实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不像实物,更像是一种……指向感,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联系,如同在无边黑夜里,能隐约感受到远方唯一一盏灯塔的方位。“嗯,还在,虽然很模糊,像隔着浓雾看星星。”
“守好它,”墨衡的声音严肃起来,带着一种近乎预言般的凝重,“那可能是我们……也是她,将来唯一的‘路标’。她在那边……情况肯定比我们想的还要糟,这‘钩子’能让她知道家在哪边。”
随着时间的推移,营地渐渐有了点“过日子”的样子。人们脸上的麻木和惊恐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的坚韧。孩子们在老人的教导下,不仅学习以前部落的文字和历史,更开始听关于林栀的故事,关于那场打通彼岸通道的战斗,关于一个叫“归墟”的可怕地方,以及他们现在所有的等待和坚守的意义。一种新的、独特的文化,正在这片废墟上悄然滋生。它不追求强大,不幻想逃离,核心只有两个字:生存,以及等待。
苏牧每天雷打不动,黎明和黄昏,都会独自一人走进禁地,在那株小草旁坐上一会儿。什么都不做,就是静静地感受。感受脚下土地里那缕微弱却源源不绝的温暖(那是林栀的力量),也感受自己心里那丝冰冷的、指向遥远彼岸的“钩子”。躁动和愤怒被时间磨平了棱角,沉淀下来的,是一种如山岳般的沉稳和耐心。他就像一块长在了这里的石头,风雨不动。
偶尔,墨衡精神好点的时候,两人会凑在一起低声讨论。讨论林栀传回来的“法则碎片”到底是个啥玩意儿,是不是能从里面找到对抗“归墟”的办法;讨论“嚎叫星系”上次吃了大亏,会不会憋着更坏的招;讨论头顶上那层该死的苍白屏障,在“万机之网”没了动静后,到底是变得更结实了,还是哪天会突然碎掉。他们就像两个在漆黑矿洞里摸索的矿工,只有手里一盏小灯,只能看清脚下一点点路,但依旧努力想拼出前方迷宫的大致模样。
就这样,过去了大约三个月。营地已经初步稳定,甚至开始尝试用简陋的工具小规模冶炼金属,打造更耐用的农具和武器。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苏牧照例在禁地附近守夜。夜空依旧被屏障笼罩,看不到星光,只有一片令人胸闷的微光。
突然,他心口那丝冰冷的“钩子”,猛地、清晰地悸动了一下!
苏牧浑身一僵,所有的感官瞬间提升到极致。不是错觉!绝对不是!那种感觉,就像有人在他心尖上,用指尖非常轻非常轻地弹了一下!
他唰地站起来,眼睛死死盯住那株小草,呼吸都屏住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夜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
几秒钟后,悸动再次传来!咚…… 接着,又是一下,咚…… 这一次,不再是单一的触动,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间隔和节奏感?下,停顿,再一下,三下……
就像……就像有人在无穷遥远的另一边,用他们约定好的、极其隐晦的方式,在敲门!
是林栀!她在尝试联系这边!她用苏牧留下的意志坐标作为传导的“弦”,在拨动它!
苏牧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狂跳起来。他立刻集中全部精神,试图去“倾听”那节奏,去理解其中的含义。但那联系太微弱了,如同在暴风雨里试图听清一公里外蚊子的嗡嗡声,他只能模糊地捕捉到那规律性的震动,却完全无法解读任何具体信息。
他不敢怠慢,立刻冲到墨衡休息的棚屋,轻轻摇醒了他。墨衡这些天身体稍微好了点,但依旧虚弱。
“老墨!醒醒!有动静!‘钩子’有动静了!”苏牧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墨衡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苏牧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光,瞬间清醒了大半。他挣扎着坐起来,凝神屏息,仔细感受着苏牧描述的那种韵律波动。
几分钟后,墨衡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声音都在发抖:“是……是某种编码!非常古老……非常基础……妈的,这感觉……不像语言,更像是一种……数学语言!或者……是宇宙底层规则的某种震动频率?!”
林栀在“归墟”里面,竟然能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她是在利用苏牧留下的坐标作为载体,发送某种……关于规则本身的信号?!
两人立刻行动起来。没有纸笔,墨衡就让苏牧口述每一次悸动的强度、间隔和节奏,他自己则用炭笔在宝贝金属板上飞快地记录下一连串抽象的符号和波形图。苏牧凭借战士特有的敏锐感知和超强记忆力,将那一连串复杂的波动清晰地刻在脑海里。
这信号断断续续,每次持续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约莫十五分钟),然后就消失了。接下来的几天,几乎每到深夜同一时刻,那神秘的“敲门声”都会准时响起。每次的内容似乎都不太一样,像是某个庞大拼图的一小块。
墨衡和苏牧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投入到破译工作中。他们发现,这些韵律波动指向的,似乎是一些最基础的物理常数,比如光速的某种比值、普朗克常数的变体、或者空间曲率的微小参数。但这些数值又和他们从“学习者”数据库里知道的有些微妙的差异,就像是同一个真理,但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甚至是更高维的角度进行的描述和……解构?
“我的天……”墨衡某天晚上看着金属板上越来越复杂的图谱,喃喃自语,“她不是在传递消息……她是在……给我们上课!她在教我们怎么从‘终结’的角度,去理解这个宇宙的规则!这些‘法则碎片’,是她从那个鬼地方‘撬’出来的!”
这个消息像野火一样,迅速在营地的小范围内传开了。虽然大多数人根本听不懂什么常数、维度,但他们明白了一点:林栀还活着,而且她没放弃!她在那个人类无法想象的绝境里,非但没有被吞噬,反而在努力地学习、反击,甚至想办法把情报送回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振奋感冲刷着营地。人们干活时更有劲了,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亮。希望不再遥不可及,它变成了每晚那准时响起的、微弱的“敲门声”。
然而,这种振奋并没有持续太久。在信号出现的第七天晚上,当墨衡将最近接收到的几组韵律片段,与他之前根据“学习者”知识建立的一个空间结构模型进行比对验证时,他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不对……这不对劲……”他反复核对着金属板上的数据,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怎么了?”苏牧心里一沉,问道。
墨衡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疑和一丝恐惧:“苏牧,根据林栀传回来的这些‘修正参数’推算……我们所在的这个星系……它的空间结构,好像正在受到一种来自外部的、持续不断的……挤压!”
“挤压?什么意思?是‘嚎叫星系’又来了?”
“不!不是那种生物能量的侵蚀感!”墨衡摇头,语气急促,“这种感觉……更……更物理!更宏观!就好像……就好像整个星系,被放在了一个看不见的、巨大无比的老虎钳里,正在被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夹紧!”
他指着金属板上一个模拟出的、代表空间曲率的扭曲图谱:“你看,这里的参数变化显示,空间本身的‘张力’在增加,但这种增加非常均匀,来自……所有方向!这他妈不是局部攻击,这是……这是对整个星系的‘处理’方式!”
苏牧看着那抽象的图谱,虽然看不懂细节,但墨衡话语里的惊惧他感受到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屏障之外,除了已知的敌人,难道还有别的、更可怕的东西在窥伺?
是那个制造了苍白屏障、一度沉寂的“万机之网”,终于……开始了它的下一步动作?它要把这个星系,连同里面的所有生命,像处理一颗坚果一样,彻底……压碎?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禁地里那株小草依旧翠绿,但苏牧和墨衡的心,却沉入了新的、更深的冰窟之中。等待的尽头,似乎不仅仅是希望,还有未知的、更加恐怖的威胁,正在悄无声息地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