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意外巧合)。
我叫陈世根,如今在军区担任参谋长。年纪渐长,许多往事已如烟云般淡去,但有些人,有些事,却像刻在骨头上的印记,任凭岁月冲刷,反而愈发清晰。傅水恒,就是我心头这样一道深刻的印记。
我和他,是真正在枪林弹雨里滚出来的交情。从东北的冰天雪地,到南方的崇山峻岭,我们一个战壕里蹲过,一个饭盒里搅过马勺。他是那种天生的军人,沉默寡言,但打起仗来像头下山的猛虎,战术眼光奇准,又爱兵如子。他带的兵,没有不服他的。他那个营,是全军有名的尖刀,多少次硬仗、恶仗,都是他们营顶在最前面,撕开突破口。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攻打三〇五高地的那一仗。敌人火力太猛,碉堡群像毒牙一样扼守着山头,我们连续冲锋了几次都败下阵来,伤亡很大。当时已经是副营长的傅水恒,主动请缨,带着一支突击队,趁着夜色从侧翼的悬崖峭壁摸上去。那真是九死一生,听说他们用绳索、刺刀,硬是在几乎垂直的崖壁上开辟了一条路。第二天凌晨,当我们正面的佯攻吸引住敌人主力时,傅水恒他们像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敌人侧后,用手榴弹、爆破筒,硬是把那几个最坚固的碉堡给端掉了。战斗结束后,他浑身是血,被弹片划开的伤口深可见骨,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牺牲的战士,怎么掰都掰不开。
那一仗,奠定了整个战役的胜局。傅水恒立了大功,被授予了一枚代表至高荣誉的“战斗英雄”勋章,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军功章,数下来得有十几枚。授勋大会上,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胸前挂满了奖章,金光闪闪,台下掌声雷动。可我记得,他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眼神里反而有种化不开的沉重。我知道,他在想那些永远留在三〇五高地上的弟兄。
后来,全国解放,部队进入了相对和平的时期。以他的战功和能力,前途不可限量。我们都以为,他会在军队里大展宏图,至少也能混个师旅级。可就在一次部队整编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老战友都大跌眼镜的决定——复员回乡。
我找他谈过,不止一次。我劝他:“老傅,你是带兵打仗的料,部队需要你!回去种地?你这身本事不就埋没了?再说,老家那边条件苦,你何苦呢?”
他坐在我对面,默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老陈,仗打完了,该回家了。老家是苦,所以才更需要人回去建设。我这条命,是战友们换回来的,不能光想着自己享受。回去做点实事,让乡亲们日子好过点,我心里踏实。”
他提到“战友”,我便知道,再劝无用。那些牺牲的战友,是他心里永远过不去的坎,也是他一切选择的原点。他不是不热爱这身军装,他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去践行他们当初共同的理想——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他走的那天,天空飘着细雨。没有惊动太多人,就我们几个老战友去送他。他的行李简单得可怜,一个破旧的帆布背包,还有一个他视若珍宝的、上了锁的旧木箱子。我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是他所有的军功章和获奖证书。他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便装,看上去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农民,哪里还有半点战斗英雄的影子?
他和我用力地握了握手,他的手粗糙有力,布满老茧。“老陈,保重。”他就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转身,汇入了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流,背影挺拔,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孤独。
这一别,就是好几年。起初我们还通过几封信,知道他已经回到了闽西连城县那个叫池溪村的小山村。信里,他从不提过去的辉煌,只偶尔说说家乡的情况,地薄,人穷,日子艰难。后来,信也渐渐少了。我也因为工作调动,日益繁忙,与他的联系便断了。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会想起这位老战友,想起他锁在箱子里的那些勋章,不知道他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过得究竟怎么样。以他的性格,怕是再难,也不会向组织开口吧。
直到前不久,我因公到南方某省考察,行程中恰好要路过连城县。我立刻动了心思,无论如何,一定要去看看老傅。我没有提前通知当地政府,只带了两个随行人员,轻车简从,直奔朋口镇池溪村。
吉普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越往里走,山势越陡,田地看起来也越发贫瘠。我心里有些发沉,老傅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这么多年?
到了池溪村,村口几个老人正在晒太阳。我下车,客气地打听傅水恒的家。老人们打量着我们这几个穿着军装(我虽着便装,但随行人员穿着军服)、坐着吉普车的“外来人”,眼神里有些警惕,又有些好奇。
“你们找恒仔?他这会儿应该在村东头那片试验田里。”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瓮声瓮气地说,顺手给我们指了方向。
“恒仔?”这个称呼让我愣了一下。在我印象里,他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傅营长”,是英姿勃发的战斗英雄。在这里,他成了乡亲们口中亲切的“恒仔”。
我们按照指引,走到村东头。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有些意外。这里的大片田地,与沿途看到的明显不同。田畴整齐,沟渠分明,庄稼长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而在那片田地中间,一个穿着旧军装(没有领章帽徽)、戴着草帽、卷着裤腿的身影,正弯着腰,仔细地查看着什么。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尽管他的背影因常年的劳作而略显佝偻,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就是傅水恒!
我没有立刻喊他,而是慢慢走过去,静静地站在田埂上看着他。他正和几个农民打扮的人蹲在一起,手里捏着一把土,仔细地看着,又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低声跟他们讲解着什么。他说话的时候,那几个农民频频点头,眼神里充满了信服和尊敬。阳光洒在他古铜色的脸上,皱纹如同刀刻,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滴在泥土里。但他那双眼睛,依旧明亮、专注,和我记忆里研究作战地图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战场”从未消失,只是转移了。从前,他的敌人是武装到牙齿的敌军;现在,他的敌人是这片贫瘠的土地。从前,他用的武器是钢枪和火炮;现在,他用的武器是锄头、知识和那颗永不改变的心。
“老傅。”我轻轻喊了一声。
他抬起头,望过来,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巨大的惊讶,然后那惊讶化为了纯粹的笑意。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大步走了过来。
“老陈?!你怎么来了?!”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手劲还是那么大,满是泥土和老茧的手,温热而有力。
“来看看你!”我用力回握着他,眼眶有些发热,“好你个傅水恒,躲在这山坳坳里,搞出这么大动静也不说一声!”
他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我这儿能有什么大动静,就是种地呗。”
他引着我往他家走,路上遇到的村民,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恒仔”、“水恒叔”地叫着,语气里透着亲昵。他也一一回应,问问这家秧苗的长势,提醒那家该施肥了,俨然是这里的核心和主心骨。
他的家,比我想象的还要简陋。几间黄泥垒墙、黑瓦盖顶的旧房子,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桌椅板凳都磨得掉了漆,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最显眼的,是墙角堆着的一些农具和几个麻袋,看样子是种子或者肥料。
“坐,老陈,家里简陋,别嫌弃。”他给我倒了碗水,碗边还有个小豁口。
我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他床边那个熟悉的旧木箱子上。它被擦得很干净,但上面那把黄铜小锁,已经有些锈蚀的痕迹。
“老傅,你那箱子……”我忍不住开口。
他的笑容淡了一些,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沉默了片刻,然后走过去,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小钥匙,默默地打开了那把锁。
箱子盖掀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那些我曾见过的军功章和证书。战斗英雄勋章、一等功、二等功……它们在昏暗的屋子里,依然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峻而荣耀的光芒。只是,它们被深锁在这方寸之间,与外面的阳光、泥土、庄稼,仿佛是两个世界。
“都还在啊。”我感慨道。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用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那枚最高的“战斗英雄”勋章,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复杂难言的情感,有追忆,有痛楚,也有释然。“有时候,睡不着,会拿出来看看。看看它们,就想起了那些老兄弟……想起他们,就觉得,我现在做的这些,不算什么。”
他合上箱子,重新锁好,仿佛将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再次尘封起来。
“村里人,知道你的过去吗?”我问。
他摇摇头,很肯定地说:“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我就是池溪村的傅水恒,一个种地的退伍兵。过去那些事,提它做什么?难道要靠着以前的功劳,在乡亲们面前摆谱吗?那不是我回来的目的。”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镇里和县里的几位领导听说我来了,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们显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态度十分恭敬。
寒暄过后,一位县里的领导握着傅水恒的手,激动地对我说:“首长,您这位老战友,可是我们连城县的大功臣啊!他改造热诚地的技术,让我们全县的粮食产量都上了一个大台阶!我们已经把他的经验向全地区推广了!”
另一位镇领导接口道:“是啊,傅水恒同志觉悟高,能力强,我们几次想给他安排个职务,哪怕到镇农技站当个站长,他都坚决推辞了。就说要留在村里,跟乡亲们在一起,把技术进一步完善推广。”
我看向傅水恒,他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仿佛领导们夸奖的不是他。
“这都是大家伙一起努力的结果,我一个人能干什么。”他淡淡地说。
听着领导们的介绍,看着眼前这个朴实得像脚下泥土一样的傅水恒,再想起军区里、地方上,某些为了一个职位、一点权力而绞尽脑汁、四处钻营的人,我的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那些人,削尖了脑袋想往上升,把权力看得比什么都重,一点成绩就吹上天,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而傅水恒,拥有着足以让任何人仰视的辉煌过去,立下了实实在在、造福一方的现在功劳,却甘愿隐没在这穷乡僻壤,将所有的荣誉深锁,将所有的功劳归于集体。
什么是高风亮节?这就是!什么是真正的共产党人?这就是!
他放弃了可能拥有的权力和地位,选择了最艰苦的基层;他深藏了足以炫耀一生的功勋,选择了最平凡的奉献。他把军人的忠诚与担当,从战场完美地延伸到了建设家乡的“新战场”上。他的勋章,不再佩戴在胸前,而是化作了沉甸甸的稻穗,化作了乡亲们脸上满足的笑容,化作了这片土地上勃勃的生机!
那天离开池溪村的时候,夕阳将天空染成了绚丽的橘红色。傅水恒站在村口送我,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他朝我们挥着手,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
车子驶出很远,我回头望去,那个身影依然立在村口,像一棵扎根在山岩上的青松,沉默,坚韧,伟岸。
我摸了摸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面有一份关于选拔优秀退伍军人充实地方基层领导岗位的文件。来之前,我甚至还动过念头,想看看能不能凭我的关系,为老傅争取一个更好的位置。但现在,我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对他而言,那箱子无声的勋章,代表的是过去,是牺牲的战友,是他永志不忘的初心。而他的现在和未来,属于这片他正在奋力改变的土地,属于这些信赖他的乡亲。
他所追求的,早已超越了世俗的名利权力。他的境界,需要我们仰视。
“无声的勋章”,锁在箱子里,是沉重的历史与缅怀;而践行在土地上,则是滚烫的初心与不朽的丰碑!
老傅,我的老战友,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