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皇?”
“阿爹。”
此起彼伏的呼唤响起,其中还夹杂唯有符合关系才配喊的话语。
王淮和周必大以及施师点等人都连忙望向赵构所躺的那张病榻,而拥有家属身份的吴芍芬和谢苏芳连同赵昚则理所应当的凑过去。
作为小辈的赵敦与李凤娘还有赵扩与赵抦只能慢一拍,但必须要作出具体行动,体现出殷切孝心。
“你们都在吧?”
脸色灰败惨白,呼吸薄弱的赵构想强撑着身子坐直,但动了动,还是凭借赵昚使力勉强扶起。
“阿爹,咱们都在,您的子孙还有相公们都在。您保重身体,有什么话吩咐,慢慢来讲,莫急。”
赵昚柔声劝慰,象是老爷爷哄自家小孙子那般耐心。
体形歪斜的赵构坐起来,双眼仿佛累得半眯半开,极不中用的扫视眼前的众人,嘴角流淌涎水,吴芍芬拿起巾帛替其擦拭干净。
人垂垂老矣,濒死之际,就有掩藏不住的邋塌狼狈相。
赵扩直视赵构行将落幕退场的滑稽姿态,在心头点评。
因为是荒淫无度的老混蛋,可得不到自己的丝毫同情,至于别人为此产生情绪,那皆属别人意愿。
人得立功立业呀,造福身边亲眷乃至于五湖四海的芸芸众生,死也死得安安稳稳,无愧于心。
这个时候,赵构抬起自己的双手握住赵昚的右手,尝试握紧,呼吸骤然粗重少许。
吐息呼气好几回,老混蛋就叫养子的名字。
“昚哥儿。”
“恩,阿父您讲。”
听见亲切又久违的名字,赵昚抽了抽鼻子,带着哭音应下。
“我享八十高寿,嘿,古往今来都没几位帝王有此鸿福运势,但终究也到尽头啦。”
“自青年遭逢大变,仓促南下屏蔽金寇刀锋,辛苦几十载,方才保住咱们天家社稷,我做得艰难呐。”
赵构似是陷入过往回忆,带着感慨的口气叙述平生功业,厚颜无耻地吹嘘自己多么不容易。
分明是抛弃祖宗基业,将父兄家眷丢至北方,让金寇在江淮地区追逐得逃窜奔命;若非宋朝上下的人心还没耗尽,忠臣良将仍挺身效力,半壁江山都休想保住!
“折腾多年,保住江山,我们社稷得以中兴,是不是呀?”
赵构向赵昚发问,想获取养子对他的认可。
叙述的时候,其本来极其糟糕的精气神状态有所稳定一些,估计属于回光返照。
所以赵昚看出来了,就眼含热泪地附和:“恩,嗯,诚然,当初全凭阿爹撑起咱们大宋的天地,使孩儿从小到大都接受你的抚育,从而执掌社稷超过二十几年。”
至亲将死,就无脑附和,要让至亲走得安心,尽管言不由衷,但需要善意地谎言粉饰就用嘛。
实际上,赵构若不苟安,始终找机会组织军民对抗金寇,绝不至于蜗居江南水乡,使金寇占据中原,祸害黎民百姓。
正因为老混蛋不争气,甘愿给金寇当附庸,此消彼长,当赵昚掌权就再难驱逐外敌贼寇。
因为精锐志士亡故大半,南北强界稳定固化,人心思安。
更何况,赵昚自身的资质只能勉强列入中人之才,志向再大也只能积蓄国力等待“良机”。
本该痛恨赵构苟且,却因为其馈赠皇位连同多年的抚育恩情,所以哪有立场去埋怨呢?
“哎,你执掌江山二十多年,一样劳苦心累,竟已老矣。”
赵构笑了笑,接过话茬,直言养子的年龄很大,是高龄老人。
“孩儿再老也想伺奉您。”
赵昚不以为然,逢迎道。
当事人没介意,旁边的赵敦与李凤娘的脸色却相当微妙。
对哎,官家老矣,太上皇帝也快暝目了,皇位还不给亲儿子吗?还死攥着皇位作甚?太过恋权!
两口子皆有类似念头。
“到今天就结束啦。”
“不,不会的,阿爹,您还没享够人间福,怎么可以结束?”
好一番洒脱的父慈子孝,逢场作戏后,赵构才止住养子的动作,略显沧桑的叮嘱道:“我命不久矣,你再操劳,恐步我后尘,是时候让敦哥儿给你分忧,卸掉一些重担,该好好歇息休整,保养自身元气。”
众人听见这种话语,脸色各有细微又隐晦的变化。
赵敦与李凤娘肯定狂喜又不敢声张彰显这份喜悦,而王淮与施师点等宰执大佬就惊疑不定,但多少是能够理解太上皇帝的心意。
你老啦,别折腾,已经不能完成恢复祖宗山河的任务,就让儿子接过你的担子,给自己休假罢。
夹在人群之中的赵扩就为此皱眉思索起来。
赵构死前有这样的提议吗?史书文集好象没记载啊,嘶,我今天该不会可以看见历史长河底下深埋的故事片段吧?
“阿爹,您讲的,所关心的,我都知道,已经考虑很久了,往后会做好安排。”
养父的言语没让赵昚惊讶,很平静地回应解释,此时此刻,看都不看周围人一眼。
事关储位,慎重表态后,是快点让赵敦接班还是慢点,最终皆由自己决定才算数。
养父的推动有多大效果?只能算是强有力的建议。
赵构吐了口浊气,干瘪的脸庞再添一丝灰败色彩,眼神萎靡,不断喘息再喘息。
说了这么多话,真的耗掉不少气力以及精神,这让他确信自己的身体估计挺不到明天。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对这条箴言无感,但看着眼前所熟悉的子孙以及臣僚,徜若叮嘱些事项,使他们往后的日子过好点,倒无妨。
而且作为太上皇帝,自己拥有的权力快要伴随死亡而流逝殆尽,必须要用一用,不然就太可惜,这可是自己争取的权力啊!
贪生怕死的念头,嘿嘿,竟然没那么执着,可想而知,我比秦皇汉武还逍遥自在,反正全身好难受,早点解脱早点舒服。
赵构继续喘息,让担忧的赵昚紧锁眉头,轻轻抚摸前者的肩背。
当呼吸变得较为平顺,他越过养子注视自己的视线,而看向具有法理意义的孙儿赵敦,开口道:“敦哥儿你站到我这里。”
“你去。”
李凤娘便推了推赵敦,让丈夫走到太上皇帝的身旁。
“翁翁,我在。”
赵敦走到赵构的身旁,始终摆出忧虑的面色,缓缓回答,视线的馀光瞥向亲爹。
想当皇帝就要亲爹主动内禅或是很快就老死撒手,或者指望太上皇帝让亲爹更早的把皇位交给自己。
“恩,我走后,你要更周到的服侍自己的阿爹,让做什么就做,多看些书,学一学政务。我刚刚跟你阿爹讲过了,让他别那么累,还有敦哥儿替他分忧。”
“你好好服侍自己的阿爹才可以让他活得安逸,又减少烦恼,群臣将来能够信服。”
说完这一段话,赵构就继续喘息起来,气力又耗干许多。
“翁翁。”
赵敦连忙拉起他空着的手,脸庞深深流露出关切的意味,心中的所思所想唯有他才清楚。
“有记住没?”
“您宽心,我都记住,要让我阿爹舒怀心胸,群臣信服。”
“恩。”
对于赵敦的应答,赵构只是轻轻点头嗯了一下,然后看向自己的养子赵昚。
赵昚没有生气或猜忌,还是很担忧养父的身体。
宋朝自赵光义死后,子嗣传承就极为困难,本来宋徽宗赵佶生下许多儿女却遭逢靖康耻,搞得皇室又回归人丁凋零的惨状,留个赵构,偏偏突发失去生育能力,只能被迫收养宗室子弟确保传承。
随时间发展,赵宋皇室的男丁还是不旺,满打满算,五个人,还快死掉一个,着实是悲哀。
赵构、赵昚、赵敦、赵扩、用来充数垫底的赵抦。
列入近支宗室与远支宗室的人数很多,但他们不属于天家子孙,正常情况下,没被过继入户就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总之,物以稀为贵,天家的人伦亲情反倒浓郁许多,稍显真诚,这比李唐政权要强,不应该否认。
此时,赵构沉默下来,闭合自己的双目,调整呼吸节奏。
而赵昚与赵敦两父子就静静地等待后续的交代,肯定有下文。
不知为何,赵构突然比较轻松的自己坐直腰板,让养子松手,姑且不用扶起背部。
睁开双眼,浑浊的两只眼珠子仿佛明亮许多。
“敦哥儿回去,让……让扩哥儿与我聊聊。”
刹那间,全场的重点就集中到平阳郡王赵扩的身上。
哈,还有我的戏份?
听见赵构的示意后,赵扩迈开双腿率先行动,但心底嘀咕,迷惑这个老混蛋要讲啥。
要讲啥?其实不难猜了,估计是兑换利益的内容。
按捺心中的杂念,赵扩使自己的神情变得沉稳从容。
扩哥儿别掉价,别掉价,娘可担心你的发展了,抓住机会让你的公公表扬你几句啊!
李凤娘死死盯紧儿子的背影,在心中念叨,尤如念经。
快变成小透明的赵抦则期盼自己接下来也被召见,又担心不会,搞得心思飘忽不定。
当他来到病榻边角站住,就正式与濒死的“完颜狗”对视。
“赵大公公,我来了,我也有很多话想与您聊。”
年轻人低下头,按照原身所习惯用的腔调答话。
沟通模式开启,这将会是赵扩与这个千古第一昏君的最后交流。
“扩哥儿,我知道你昨晚一直留在这间屋子陪我。”
赵构注视赵扩,明亮起来的双眼细细打量,片刻过后,方才怀揣莫名感叹的语气说道。
“照料至亲乃人之本分,所以我想多陪陪您,看看您。”
象你这样罕见的昏君,我肯定要多看看,给自己作为警剔!
低下头颅的赵扩柔声应答,一对深邃的眼神闪铄光芒。
“好个佳孙。”
如此模样,如此姿态,使赵构愈加确信赵扩的意识变化莫测,忍不住发出意味深长的赞赏。
赵敦仔细听着自己儿子与他公公的交流,像妻子那般希望这场对话能够给他们一家带来巨大好处。
赵昚同样倾听对话内容,好奇养父还会说自己的亲孙子什么。
“言行举止大为不同,扩哥儿真的是得上天启蒙神智吗?”
紧接着,赵构发问。
下一刻,赵扩并没认为是老混蛋质疑自己的变化,就很坦荡从容的点头应对:“或许真的有,我前段时间才觉得自己想事情,做事情都有更多的考虑、衡量,少了以前的那种浑浑噩噩的感觉,赵大公公,您老人家是怕我装聪明吗?”
“想了解你开窍深浅,因为我一直关心你。”
老混蛋缓缓说道。
赵扩便顺理成章的握起他空着的一只手,握紧后,又晃啊晃,两眼眼框闪铄晶莹的泪光。
你关心我?真的好笑,不就是想让我陪你演戏嘛,可以。
嗐,挤出泪真不简单,做表演完成政治目的更不简单。
“见你这样应对妥当,我走前可以安心了。”
“请您别说走不走的,那都是不吉利话。”
“呵呵,刚还夸你,咋做小儿女态呢?”
“我本就是您家孩儿。”
赵扩失笑片刻,接过话茬,说一句不花钱的言语:“您瞧,您的精神开始活跃,多加休息罢。”
赵构对此摇了摇头,默默感受自己的手被其握紧,就扭过头,看向养子赵昚。
“阿爹?”
“你知道吗?我做了个梦,梦见了扩哥儿。”
“恩,我知道,那是您关心扩哥儿才梦见他。”
赵昚连忙点头,仅仅以为养父是出于关心的缘故才随口调侃,就往这方面附和。
“你可知梦中的扩哥儿有多么神异豪迈?他竟化为一条赤红色的巨龙乘托宅子登临天穹哟~”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为此大变,包括赵扩,偏偏是陈述梦境的人最为淡定。
太上皇帝梦见平阳郡王赵扩化身一条赤红色巨龙?那可是龙,何况我朝乃火德立国。
您老人家是明确表示赵扩该在将来继承九五至尊的位子呀。
赵扩听愣住了,一时半刻都反应不过来。
老混蛋借梦托举我?为什么会主动捧我,蛮稀奇。
鉴于赵构的混帐程度,还有记忆本身呈现的印象,自己不觉得那种梦真发生过。
所以,他想啥呢?博取我今后对他的好感?
思索间,赵扩想对了,赵构是当着众人的面做政治投资。
死到临头,又回光返照,自私自利者的头脑就发挥,短时间内施展合适大胆的手段。
当再次确认赵扩的头脑多少得到开窍通悟,绝不象晋惠帝后,假以时日能够接他老子赵敦的班,养子赵昚希望赵抦成为自己的隔代继承人恐怕没盼头;趁大伙齐聚一堂,公开支持赵扩在未来尝试掌权。
总而言之,自己借这个梦的陈述能够弥补自己曾经对赵扩成长历程的种种忽略,还让赵敦与李凤娘感激自己抬举其独子,势必维护自己现有的政治地位。
当初选择赵昚作为接班人得到丰厚的回报,相信临死前才明牌投资赵扩也同样获取不菲的厚遇。
人死留名,庶民们骂再狠,有什么好怕,拧不过朝廷的态度!
“诚如阿爹期许,小儿辈的福气则不小矣。”
赵昚听见赵构的陈述后,心情相当复杂的附和。
因为赵扩的言行举止确实比以前大为升华,没再“不慧”,继续附和养父的言词才没过分违心。
周必大与施师点连同留正则重新看待平阳郡王赵扩,对他的预测往更高的地步上拔再上拔。
至于王淮,早认准太子一脉代代继承现任官家的皇位。
“扩哥儿。”
“赵大公公。”
赵构又呼唤赵扩,后者作出勉力维持镇定的态度进行应付。
“你年岁尚轻嫩,往后多看自己父祖的作为,多学一学,有什么不懂就求教,大家向来都盼你好,扩哥儿明不明白?”
“我都记住您说的了,不会让您以及大家失望。”
“恩,最后要你记住,照顾好长辈至亲,还有自家兄弟。抦哥儿毕竟自幼失孤,务必包容担待。”
“兄弟间本有情分。”因为这种承诺不算束缚,赵扩便沉声应答。
赵构见状,点了点头,眼神的光彩就迅速褪去,腰背颤斗。
回光返照结束,全部的政治投资都完成。
但收获是拿不到的了,甚至不会有足够的报酬。
在最后,还让旁听的赵抦记下自己关心过他。
老混蛋在思索中,生出的力量急速消退,累得闭上双目,周围响起的呼唤变得嘈杂又刺耳难听,身体由于腹泻造成的虚弱现象愈加严重。
赵构再次陷入深度昏迷,生命特征低微得缈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