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棱”从代行者坎塞市中子镇浮空塔中的房间里醒来时，已是下午一点。艳阳高照，恒星棱角分明的金辉如刻在高墙上的印记般醒目。桌前的金框眼镜反射着同样炫目的光彩，也在桌面上烙下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连接天穹和地心的巨大支柱将巨日隔为两半，仿佛是擀面杖挤压着一撮暖黄色的面团。天空特有的蓝白如填色游戏般将大大小小的银白色建筑缀上边框，稀薄的云层在这座普通纺锤型状的代行者浮空塔中缓缓穿行，仿佛是用巨手托举起了一块纯洁无暇的碧玉。
“花棱”轻轻闭上眼，抚了抚额前乌黑的秀发，似乎是在确认自己回到了现实，也象是在意识中确认着某些关键的步骤。
“咔嗒”一声，客厅中的稳定器指针指向了安全的银色局域——对于代行者来说，银色代表安全，绿色则是充满碳基生物的不确定之地。
“花棱”眼珠一转，确认自己意识清淅，随后撤去了老师给自己的伪装。
栋洁懒散地晃了晃脑袋，毫无风度地岔开双腿，侧身翻滚，趴在了床的右侧。
白淅而红润的脸上布满了漫不经心，深褐色的眸子盯着屏幕一言不发，一头长发散在床上，愣是整出了一种戴假发的感觉。她眉头微皱，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花棱”是她对外社交时所用的身份，只有在家里，她才能安全地使用自己的名字。
她就用一副冰山美人的表情在床上发了半天呆。直到某个瞬间，栋洁一眯眼，整个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唉呀妈呀，累死了……网上非得装得那么冷，图啥呢，哈哈哈哈哈……
“填个备注。”
切换成功，网络上那个伪装出来的安静淑女暂时消失，在外使用坐标力的恐怖人形武器也未上线，此时房间里的只是个喜欢自言自语，和外人相处时十分友善安静，喜欢安逸生活和新奇玩意儿的普通女孩。
栋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她打开手机，在“网友”那一栏找到用户“月凸的补集”，把他的名称备注改成了“月牙”。
“居然把名字和地址都告诉他了……这还是第一次……”栋洁捏着下巴，挤了挤自己的左眼，细想着其中可能的纰漏。
但思考结果与刚才一致，这些行为都是安全的。
“这梦位面这么大，大多数时候还是只能窝在家里……无聊——我想萨图兰忒的老乡了，不对，要除去那些搞破坏的玩意儿……”栋洁大声抱怨，用一种正常人很难做到的翻转动作坐起身来，任由长发随意飘散。她把被子收进空间道，手机也在一瞬间从手中消失，出现在了桌上。
“其实在这里当个普通人也挺好……不过嘛，我是不可能了，有什么办法！用那句话怎么说的？命运就跟饺子一样，糊你脸上之前你永远不知道这是什么馅的……”
栋洁就是喜欢在没人的时候不停自言自语，有时声音大得能把她自己都吓一跳。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内心其实是个话唠。
【o—o】
她对着桌上的橙子眨了眨眼，那橙子的外皮便肉眼可见地塌了下去。口中发出汁水迸发的轻响，她轻轻咀嚼起这甜而不腻的美味果实，心情稍微舒畅了些。
下一秒，被吃得只剩下外皮的橙子就凭空消失了。
栋洁坐在柔软的床铺上，双手拿着刚刚还在桌子上的金框眼镜，象是财主擦拭自己的宝贝般清理起灰尘来，一边擦还一边想着些莫明其妙的东西：据说在有些文明，橙子皮也是可以吃的，它们被某种特殊工艺加工，被制作成了一种叫陈皮的食物——有空自己也想试试，没准味道不错呢。
【好吃！】
栋洁很快擦拭完了这副老旧的太阳能战术眼镜。
其实这种型号的眼镜早已过时，同伴们也总是建议自己丢弃掉它——但栋洁只是笑着说这副眼镜对自己意义重大，平时出任务是可以戴其他眼镜，但唯独这副必须一直保留。
因为它是恩人送给自己的。
想到这里，栋洁再次回忆起了自己的过往。
她和闪镜都隶属于一个叫做“反暗眼”的组织，这个组织来历不小，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讲清楚。
总而言之，他们对抗一个叫做“暗眼”的文明，而栋洁自己正在被这个文明百般追杀。
只挑最大的说，栋洁和她的同伴并非是梦位面本土居民，而是来自另外一个宇宙，那是一个充满混乱和残酷的世界。
在梦位面流亡的这些日子里，希灵帝国和自己的组织有过一些完全不涉及语言和文本的漂流瓶式交流，始终没有深入接触——似乎他们也知道这样做会引发危险。
但通过那位叫做“郝豆豆”的帝国审查官故意丢下的“信息饵”，他们还是得知了一点：希灵帝国似乎暂时将栋洁他们的宇宙命名为“旧神明之界”。
栋洁低下头，慢慢咀嚼这些岁月中的温馨，灾厄，以及深深的无奈，还有嘴巴里残留的那些橙子味——这些事情自己早已清楚，只是旧事重提罢了。
想罢，栋洁淡紫色的睡衣突然换成了家中行动的白色常服，她象征性地拉开房门，走入了卫生间中。
卫生间和走廊并没有门阻隔，代行者使用一种精密度极高的传送设备清理碳基生物体内的排泄物和排遗物，因此臭味和卫生间在代行者并无直接关联。
栋洁走到浴缸前，把浴架上的五包小黄鸭冲剂全部拿了过来（栋洁的“拿过来”默认使用了坐标力），看了看产品提示。
“警告：此产品为定制信息体，冲泡后水中会自动生成小黄鸭。
“一次最多只能使用一包，曾经有位一次使用两包的用户，他的血管里长出了无数纳米级别的小黄鸭，花了几万达克莱斯才给自己换了一副新身体！请各位切勿以身试法！”
栋洁点了点头，随后麻利地把五包冲剂袋口全部撕开，像活埋人的秦军士兵一样把致死量的小黄鸭冲剂全部倒入了浴缸里，黄色的粉末跟呕吐似的往里狂泻，浴缸里很快被她倒腾出一座微型沙丘。
栋洁觉得很满意，旋转水龙头，一道水膜很快在浴缸上部出现，它微波荡漾，显得尤为清凉。下一秒，水膜以下便在一瞬间被洗浴水填充完毕，随后整个浴缸里发出快速溶解的窸窣声——五倍量的小黄鸭冲剂，对一缸子水来说还是很有溶解难度的。
栋洁看着致死量的小黄鸭正一群又一群地从浴缸上浮出来，大大小小的鸭子都快形成一个航母编队，也不着急，很有耐心地等待冲剂全部溶解，顺便掂量着水温。
水温正好，冲剂溶解完毕，栋洁身上的衣物瞬间出现在浴缸旁的衣架上，她抬腿迈入浴缸，慢慢沉了下去。
感受着略有些烫但还算舒适的水温，栋洁略有冰冷的白嫩双脚一瞬间被热水环绕，她怀抱着一大群形态各异的小黄鸭，感受着水流从锁骨和脖颈处流淌而过，不自觉地哼起歌来。
说来有点幼稚，她喜欢把这几窝小黄鸭换上不同的装束，然后在浴缸里上演一出又一出的好戏，自己则扮演这迷你海洋中的神明。
最大的一只小黄鸭被手动涂成了淡灰色，它扮演的是疯嚣之主，故事的大反派，另外一只同样大小的则顶着血色的眸子和白色的秀发，明显是创世女神莉亚。
慷慨激昂的音乐响了起来，这是仿真了郝仁与疯嚣之主最后的战斗——栋洁花了三个月才演到这一集，无数紫黑色涂装的小黄鸭在浴缸中下潜又上浮，在栋洁能力的作用下，真的上演了一出精彩的舞台剧。
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一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黄鸭别着塑料剑刺入了“疯嚣”体内，淡灰色的大黄鸭爆裂开来，梦位面古代史就此落幕。
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栋洁也学着当年的郝仁和薇薇安，像咸鱼一样躺在浴缸的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把那只代表莉亚的大黄鸭顶在自己长满茂密黑发的头上。
音乐还在响着，这是霍尔莱塔贝琪乐队十年前发行的音乐专辑《弑神》中的最后一曲，当时也是风靡一时，直到现在都小有热度。
栋洁听过许多和第二次梦位面战争有关的有歌词的曲子，那些演唱者唱得绝不能说不动听，但再动听也有一套完整的中心思想。他们的意义某种程度上被框限在歌词之内，其馀的解读只能是小众局域内的狂欢。而纯音乐则更自由些，有人听曲想到的是沙漠，有的想到草原，更有人可以触及星空。
就在这温暖的环境中细细思考和享受，想出一些不一定正确的观点，让它和自己一同沐浴在充满小黄鸭的天堂中，无论明天会不会因危险的任务而毙命，栋洁也会感到无比治愈。
除了有些孤独，栋洁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算是美好了。
……
月牙此时正待在表世界柯伊伯带空间站的休息室内，整个人都精神起来，特新奇地看着周围的一草一木。
他看了眼天空，颜色蔚蓝，白云飘动；下放视野，群山连绵，绿衣披身，流水潺潺，湖泊远看和水银一般纯净，空气也格外新鲜。
只有近处有高科技的设备：在休息室的飘浮平台上，有一个卖杂志的售货机器人，一台物品提供机。月牙就在这平台的椅子上坐着，平台距离地面仅有十几厘米，坐在这可以将远处的群山一览无馀。
郝林说他要先和南宫八一去把自己的座舰“玄武台”号开过来，所以让月牙在休息室中等侯一刻钟——这个休息室是私人预订的，且房间码唯一，不会有其他人误入。
所以月牙看着自己对面座椅上那个容貌帅气，皮肤泛金的苏卢恩金人，觉得他肯定也是郝林手下的船员之一。
“诶？我是来接受郝林先生考核的月牙，请问您是？”月牙看了看那个正在原地研究空间站宣传手册的金皮男人，开口询问道。
“啊……哦，月牙您好，我是玄武台号的数据库管理员布朗，在晶核研究站博物馆也有个小职位，很高兴认识你。”那个看上去比较沉稳的金人此时表现得很健谈，他站起身来，打开平板，扫描了一下月牙的信息单元，以示友好。
“很高兴认识您，您这次也与我们同行吗？”月牙顺势往下问，不过他觉得郝林把这位“布朗”放在休息室里应该是另有所图，搞不好又是什么重要测试，只是被他隐藏在了日常生活中。因此他对话得尽可能躬敬和流畅。
【ovo】
“对啊，不过我就是在你们三位执行任务的时候负责开船，很普通的一项工作。”布朗很是礼貌地回答了月牙的问题，很快又低下了头，继续研究手册去了。
月牙发现这位布朗有些闷，于是只是细致地记住了他的长相，也不再打扰他了。
他看向远处的群山，那些景观一直连绵到了天边，即使在月牙强化过的视力观察下，他也无法观察到其尽头——这毫无疑问是真实的，对于帝国民用设备来说，生产这种普通的拓展空间比生产爆米花还简单，搞不好还有什么指数塔增殖器之类的数学率工具。
这个休息室就这样放个几亿年，估计里面都能长出个战国七雄出来。月牙暗自吐槽道。
他晃了晃脑袋，突然觉得有些无聊，但他也拉不下脸来去求布朗和自己聊天。于是月牙只能研究起一旁的杂志，但杂志很快就失去了吸引力，上面不是小王八就是绝地武士拿着方天画戟在冬宫里找疯魔王报仇雪恨，也就猎奇爱好者能看得下去这东西了。
好在月牙还带着手机，他立刻从手机里找出那本他专门从正规网站上淘的《异常生物见闻录》，翻到苏卢恩之门篇，开始了阅读。
这本小说是他在接受了郝林的合同后重新开始看的，由于时间有限，他直接申请了一套灵魂速记，把书上的文本直接刻入灵魂，这才在短短几天的忙活之馀看了几百章。
月牙翻看着苏卢恩篇的故事，现在他正阅读着郝仁一行人大战那几个逆子的剧情。
不出所料，那些逆子被郝仁砍瓜切菜地消灭了，月牙毫无波澜地翻到下一页，表示自己无惧剧透——大眼珠子还能把郝仁写死不成？
这样想着，月牙已经读到了莉莉把最后一名逆子吐出来的那一幕：
“他（郝仁）这才注意到莉莉直到这时候嘴里仍然在嚼来嚼去，一阵吱吱嘎嘎的金属摩擦声不断从她嘴里传来，后者听到郝仁的问话之后“呜”了一声，朝地上使劲一吐。
“一个浑身铠甲破烂、血迹斑斑的叛军士兵被她吐了出来。
“那士兵的狼狈程度远超想象，他被莉莉当成磨牙工具嚼了整整十几分钟，全身上下的衣服铠甲差不多都被重新“打造”了一遍，如今仅剩下一些碎金属片和布条挂在身上，而他身上的伤口和血痕就更是不用说了。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死。甚至全身都很完整，看上去惨烈至极的伤势只不过是皮外伤而已。”
月牙想了想，觉得这位兴许就是世界上最后一名逆子了，郝仁经历了转世，本质上还是人类，而且现在也成了神族，而其他所有的逆子都被女神一个aoe秒了——果然，把为了利益而嗜血好战写到纲领里的文明是没有好下场的。
至于这个逆子后续命运如何，帝国没有公开，有人说他被守护巨人执行枪决了，也有人说他的灵魂被肢解送给了塔纳人做实验，但经过一些好事网友的考证，这些全都是乱编的。
月牙觉得这个问题特没意思，反正这个逆子不会坐在自己对面看杂志，这就够了——他相信郝仁和莉亚会让那个刽子手付出合适的代价。
也就是这么一走神，他的手机滑了一下，随后月牙就看到了右边弹出来的小说配图，上面还写着一行字：真实历史图象。
月牙瞬间愣住了。
只见那张照片上画着一名眼神倔强，面露凶光的逆子士兵，正被关在研究站的监狱里，对着外界虎视眈眈——而令月牙震惊甚至有些害怕的是，他的容貌和自己对面的布朗一模一样！
月牙呼吸一窒，有些僵硬地看向对面正在研究抽象艺术的布朗。
“额……布朗先生，您不是苏卢恩金人，对吗？”
月牙刚说完就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瓜子，这话不应该这么问！他很快想着给自己找补，但布朗却只是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让他安静下来。
“对，我不是苏卢恩金人，”他特沉重地说着这句话，“我是弑神种族，就是书里写的那个。”
布朗的整张脸耷拉下来，看上去在回避月牙的目光，似乎显得极为心虚。月牙仔细比对着小说配图上那个嚣张的逆子士兵，再看看面前这个服服帖帖的郝林手下，一时脑中思绪万千。
“对往事，言语不可能表达我的悔恨……”布朗说话特别腼典，“您怎么看待我？”
月牙是历史系学生，对当年逆子那些违规屠杀次子的恶劣行径了解得比一般人多得多。在弑神战争后期，逆子为了对付守护巨人，经常把次子文明当成人质，一旦目的达到便放纵士兵焚毁城市取乐，那时被清洗地表的文明数不胜数——所有人都对那段历史铭记于心，绝不允许任何智慧体否认此事。
现在，这个臭名昭着的军团中的最后一人就坐在自己对面。
思考终有尽头，月牙收回思绪，严肃地望向对方。
“我没法替那些过去被你们族人害死的先辈原谅你，但既然郝林先生选择了你作为我们行动的一员，至少证明他认为你一万年来的改造已经取得了阶段性成果。
“所以我不会对你有多馀的好感，但也不会故意向你展示恶意。”
“这就对了，这也是吾主对我惩罚的一部分。”布朗轻轻点了点头，认同了月牙的说辞。
这时，半空中突然张开一道空间门，郝林探出一个脑袋，对月牙和布朗招了招手。
“两位，飞船来了，出去就是！”
说着他又探回了脑袋，门也开始消失，但就在门快要彻底蒸发的那一刻，它又重新清淅起来，郝林很是抱歉地又把头伸了过来。
“不好意思哈，刚刚忘记点持续生成了。”
说着他又把头缩了回去，门这次倒是没有消失。
“布朗先生，咱们走吧，”月牙很是平静地对布朗说道，随后便率先走入了门中。
布朗看着月牙的离去，轻轻低下了头，在原地发呆了几秒，直到月牙再次出言提醒，他才在恍惚中走出了休息室。
门慢慢消失，现在休息室空无一人，高远的天空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开始独享这绿银相间的活泼景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