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才传来声音,语气平淡得象在讨论晚饭吃什么:
“我在家附近呢,刚跟朋友吃完饭。你要过来?行吧,我在楼下等你,快点啊。”
说完,没等陆燃回应,电话就挂断了,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听着忙音,陆燃心里稍微松了一小口气。
还好,至少还有个人愿意听他说话,愿意在这个时候见他。
他抱着那个轻飘飘却压得他手臂发酸的纸箱——
里面就几本旧书,一个用了三年的马克杯,还有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挤上了晚高峰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
汗味、劣质香水味、还有不知名的食物气味混杂在一起,熏得他头晕眼花。
车厢里人贴着人,他护着纸箱,感觉自己像块被挤扁的夹心饼干。
又换乘了摇摇晃晃、走走停停的公交,一路颠簸着,象一条疲惫的沙丁鱼,终于回到了自己租住的、位于城市最边缘的老旧小区——
阳光花园?
名字挺阳光,实际是栋栋握手楼,墙皮剥落得跟长了牛皮癣似的。
这就是他所在的这座城市的特色之一。
这座他毕业后就扎根的城市,叫楚庭。
作为华南地区当之无愧的内容创作中心,楚庭市以其包容与活力吸引着无数像陆燃这样的年轻人。
这里四季不甚分明,漫长的夏季湿热粘稠,此刻正是夏末秋初的傍晚,空气里饱含的水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雨。
城市的天际线被高耸的写字楼切割,但更深入肌理的,是密密麻麻、如阳光花园这般遍布各区的城中村。
那些被称为“握手楼”的密集自建房,楼与楼之间近得仿佛能隔窗握手,租金低廉,成了无数初出茅庐的毕业生和外来追梦者在这座大城市里的首个落脚点。
楚庭的魅力远不止于此。
它还是无数内容创作者的圣地。
例如,知名的某站百大up主,如生活区的“老翻茄”、“啦宏桑”、“老实憨厚的晓晓”,知识区的“极客弯”、“历历那”,游戏区的“酒叁的耳朵不是特别好”,以及二次元领域的“凌人太太啊”等,要么定居于此,要么将这里作为重要的创作基地。
海量的生活区、知识区和游戏区up主在此聚集,同时也形成了强大的内容生态圈。
支撑这片生态的,是遍布天河、海珠等内核局域的庞大机构集群。
网红经济在这里高度发达,直播带货、内容电商、视频创业的产业链条成熟完备。
星耀文化,那个刚刚无情裁掉陆燃的地方,正是扎根在天河区众多中的一员。
陆燃当年选择留下,正是看中了这里蓬勃的内容产业和无限的可能性——
他梦想着成为那些闪耀名字中的一员,用创意和策划在自媒体的浪潮里搏出一片天地。
然而此刻,现实的冰冷比即将到来的暴雨更刺骨。
……
天色也不知何时彻底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要砸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味,闷热得让人心慌。
一场暴雨,蓄势待发。
陆燃快步走到自己租住的公寓楼下,那栋墙皮剥落、爬满岁月痕迹的老楼。
然而,让他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的,不是这破败的环境,而是单元门口站着的苏晴,以及她身边那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简直像从科幻片里开出来的黑色轿车。
那车,线条流畅得象猎豹,即使在昏暗的天光下,车漆也泛着低调而奢华的哑光。
更刺眼的,是那个站在车旁,正亲昵地搂着苏晴腰肢的陌生男人。
男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穿着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没打领带,领口随意地敞着,手腕上戴着一块表盘在昏暗中幽幽反光的名表,整个人透着一股成功人士特有的从容和……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苏晴依偎在他怀里,微微仰着头,脸上是陆燃许久未曾见过的、发自内心的明媚笑容,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那笑容,曾经只属于他,像冬日里的小太阳。
可现在,这太阳照在别人身上了。
“咔嚓——!”
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墨色的天幕,瞬间将天地映得一片惨白。
紧接着,积蓄已久的暴雨如同天河倾泻,豆大的雨点裹挟着冰冷的力道,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喧嚣的、白茫茫的水幕之中。
陆燃浑身一僵,站在倾盆大雨里,象一尊被遗忘在荒野的石象。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那件洗得发白的廉价衬衫,冰冷的液体顺着脸颊、脖子肆意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怀里的纸箱被雨水迅速浸透,纸壳变软、变形,里面的绿萝叶子耷拉下来,显得更加可怜。
苏晴也看到了他。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象一张精美的面具骤然碎裂,随即化作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
但很快,那慌乱就被一种近乎冷漠的坦然取代。
她轻轻推开了身边的男人,朝站在雨幕中的陆燃走了过来。
高跟鞋踩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每一步都象踩在陆燃的心尖上。
“陆燃……”
苏晴的声音穿透哗啦啦的雨声,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象是在跟一个不太熟的邻居打招呼。
“他是谁?”
陆燃的声音干涩得象两块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挤得异常艰难。
雨水流进他眼睛里,又酸又涩,视线有些模糊。
苏晴抿了抿被雨水打湿的嘴唇,没有躲闪陆燃的目光,语气清淅而平静,象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我男朋友,陈总。”
“陈总”两个字,她说得格外清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眩耀。
“男朋友?”
陆燃感觉心脏象是被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了进去,再用力搅动了一下,剧烈的疼痛伴随着荒谬感席卷全身,
“那我算什么?我们这三年……算什么?”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砸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转瞬即逝,象他此刻的心。
“陆燃,”
苏晴的语气变得冰冷,像淬了毒的冰锥,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们分手吧。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陆燃被雨水冲刷得狼狈不堪的样子,扫过他怀里那个湿透的、像征着失败的纸箱,眼中没有一丝心疼,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和决绝:
“你看看你现在,工作没了,前途一片漆黑,还住在这种……这种地方。”
她微微蹙眉,仿佛提到这个小区都让她不适,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我不想再跟着你过这种看不到一点希望的日子了,我累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在雨声中微不可闻,却象重锤砸在陆燃心上。
她深吸一口气,雨水打湿了她精心打理的卷发,贴在脸颊上,更显出一种无情的艳丽:
“陈总他能给我安全感,给我未来,给我我想要的一切。我们……好聚好散吧。”
“好聚好散”四个字,她说得轻飘飘,却重若千钧。
说完,她不再看陆燃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亵读,决绝地转身,快步跑回那辆黑色的豪车旁。
那个被称为“陈总”的男人早已体贴地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胜利者的微笑。
苏晴象一条灵活的鱼,钻了进去。
黑色的轿车发出一声低沉有力的咆哮,如同野兽的嘶吼,车轮猛地转动,碾过路面的积水,溅起一片浑浊肮脏的水花,毫不留情地泼了呆立原地的陆燃满身满脸。
冰冷的泥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瞬间带来刺骨的寒意,仿佛要将他全身的血液都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