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未出，年味尚浓，李府密室却已驱尽暖意，只馀肃穆。
李应龙端坐上首，目光沉静扫过齐聚于此的众人：
长子李青山，以及其他的子弟。
“今日召尔等来，是有一事决断。”
李应龙开门见山。
“家族欲长远，非闭门造车可成，丹、器、符、阵等修仙百艺，我等皆缺。海外孤岛所获，终是有限。”
他略一顿，目光如古井深潭：
“故，吾意已决，不日将亲往西南黑水沼一行。彼处有‘沼北坊市’，乃修士往来交易之所，或可觅得所需典籍法门，补我根基之缺。”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
李青山率先变色，急声道：
“父亲！万万不可！坊市之地，龙蛇混杂，凶险难测！您乃一族之长，岂可轻身犯险？不如多遣得力子弟，携重金前往采买…”
李长雨等人也到：
“大伯所言极是，您修为虽精进，然孤身远赴陌生之地，若遇强梁，恐独木难支，还请三思。”
李应龙面色不变，待众人语歇，方缓缓道：
“尔等所虑，吾岂不知？”
“然，此行非为游历，乃寻道之举，寻常金银，未必能动修士之心；珍稀灵材，方是硬通货。其间取舍、辨识、讨价还价，乃至察言观色、规避风险，非亲身经历者不能决断，子弟虽忠勇，终究阅历尚浅，易露行藏，反招祸端。”
他目光扫过众人：
“吾意已决，独行最宜。收敛气息，低调行事，反更安全。”
众人皆知他性情，一旦决断，难再更改。
然忧虑之色，仍溢于言表。
沉默中，林小婉忽然抬头，怯声开口：
“族长…若必定要有人随行，小婉…小婉愿往。”
众人皆看向她。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到：
“小婉修为虽浅，亦有炼气二层，或可…或可为族长稍分辛劳；且小婉于草木药理、灵植辨识稍有所得，坊市中若遇相关典籍、灵种、药丹，或能辨其真伪价值，不至令族长受欺。”
她顿了顿：
“再者…二人同行，一老一少，扮作祖孙采药人，比独行老者，更不易惹眼…”
李应龙凝视她片刻，眼中掠过一丝赞许。
此女心思细敏，所言确合情理。
带她同行，既可安众人之心，亦确有益处。
他略作沉吟，终是颔首：
“如此…也好，小婉便随我同行。”
李青山等人虽仍担忧，见李应龙让步，且林小婉所言非虚，只得应下。
计议已定，不再拖延。
翌日黎明，寒雾未散。
临海城南门悄然驶出一辆半旧青篷马车。
车辕上坐着一位面容清癯、鬓角微霜的青袍老者，作寻常乡间郎中打扮。
车内则是个穿着粗布棉袄、脸颊涂抹些灶灰遮掩灵秀之气的少女，怀抱一个装着干粮水囊的包袱。
正是改容易装的李应龙与林小婉。
马车碌碌，沿官道向南而行。
初时尚见人烟，虽显寥落，尚有村落集镇。
行不过三五日，景象渐殊。
道旁田地，多有荒芜弃耕，蒿草过人。
村落十室九空，残垣断壁处处可见，唯馀鸦雀聒噪。
流民络绎于道，携幼扶老，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向着传闻中稍能糊口的东南沿海蹒跚而行。
盗匪马队如秃鹫般游弋掠食，见马车简朴，亦懒得多顾，只呼啸而过，卷起烟尘。
一派王朝末路、民生凋敝之惨象。
李应龙面色沉静，只驱车赶路，遇流民阻道则缓行避让，见匪踪则早早绕行小路，并不节外生枝。
林小婉坐于车内，通过帘隙望见沿途惨状，脸色发白，紧紧抱住包袱，默然不语。
又行十馀日，地势渐低，官道年久失修，愈发坎坷难行。
空气变得潮湿闷热，迥异于沿海地区的清润。
风中带来阵阵若有若无的腐殖气息与奇异花香，夹杂着淡淡的腥咸和硫磺味道。
远方天际，可见山峦轮廓愈发徒峭奇崛，云雾缭绕，仿佛蛰伏的远古巨兽。
沿途人烟几乎绝迹，村落废墟皆被浓密的藤蔓蕨类吞噬，显出几分蛮荒之气。
“族爷爷…我们这是到了何处？”
林小婉忍不住低声问。
李应龙目视前方，淡淡道：
“已入闽州西南边陲，再往前，便非大兴皇朝直接管辖之地，乃是与南疆百族交界的缓冲地带---黑水沼局域。”
“南疆百族？”
林小婉好奇重复。
“恩。”
李应龙挥鞭轻指前方苍茫山林：
“传闻此地族群众多，依山傍水而居，自成聚落。其俗迥异中原，多信巫鬼，崇自然，民风彪悍淳朴并存；有擅驭虫豸、精于蛊毒者；有通晓草木、能驱瘴疠者；亦有供奉山灵、习练幻咒之术的部落。其地闭塞，生产力弱，然天地所钟，反多生外界罕见之灵植异矿，珍奇兽类。故常以这些特产，与外界交换盐铁布帛等物。”
他略顿一顿，语气微凝：
“此地规则，亦与中原不同，各族自有法度，强弱分明，弱肉强食之事，恐更甚外界，需得格外小心。”
林小婉听得心神摇曳，既感惊异，又添几分警剔，重重点头：
“小婉记下了。”
越往南行，道路愈发泥泞难行，四周沼泽湿地渐多。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林间藤蔓缠绕，雾气氤氲，毒虫异兽嘶鸣声时远近可闻，气氛诡谲而压抑。
根据玉简地图所示，那“沼北坊市”便隐藏在这片潦阔沼泽的北部边缘。
这一日，马车行至一处看似寻常的泥泞河口。
河面宽阔，水流浑浊迟缓，两岸皆是茂密芦苇与歪斜怪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泥腥与腐叶气味。
李应龙勒住马车，取出那枚得自陆尘的白色玉简，灵力微吐，缓缓注入。
玉简表面光华一闪，浮现出细密纹路，与眼前地形隐约映射。
他目光锐利，扫视河岸，最终定格在一株半枯老槐树下。
那里看似与其他河岸无异，唯土壤颜色略深，几丛水菖蒲长势格外怪异，呈环状排列。
“是此处了。”
李应龙低语，收起玉简，示意林小婉落车。
二人将马车拴于隐蔽处，略作遮掩。
李应龙气息内敛，维持在炼气二层水准，林小婉亦尽力收敛微薄灵力，将其控制在炼气一层。
走至老槐树下，李应龙依玉简中暗藏法门，手掐一诀，指尖凝聚微光，朝那圈水菖蒲中心虚按而下。
“嗡…”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仿佛石子投入深潭。
面前景象顿时如水波般荡漾开来，芦苇与怪树的影象扭曲、模糊，旋即显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小径，蜿蜒伸向前方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之中。
小径入口处，空气微凉，与周遭的潮湿闷热截然不同。
一股极为淡薄却纯净的灵气，自迷雾深处逸散而出。
李应龙与林小婉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期待。
“跟紧我，收敛气息，勿要多言，一切见机行事。”
李应龙低声嘱咐。
“是。”
林小婉深吸一口气，紧跟其后。
二人一前一后，迈步踏入那条迷雾小径，身影迅速被浓雾吞没。
身后，河岸景象微微一晃，恢复如常，仿佛从未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