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临海城码头已人声鼎沸。
一艘中型海船吃水已深,帆索俱备。
以长孙李长云为首的十名少年少女立于首船甲板,青涩面容竭力维持镇定,眼底却难掩激动与无措。
岸上亲族密密挨挨,叮嘱声、抽泣声、勉励声随海风断续飘来。
李青山踏前一步,对船首负手而立的李应龙深深一揖:
“父亲,一应物资器具皆已清点装船,足支一年用度。海上风波难测,万请珍重。”
李应龙颔首,目光扫过眼前十张尚带稚气的面孔,声沉如水:
“启程。”
缆绳解落,巨帆缓升。
船身一动,岸上顿时哭声高涨。
有年幼子弟忍不住回头招手,被身旁同伴以肘轻触,又慌忙挺直背脊站稳。
李应龙始终未回头,直至船出港百丈,临海城渐成淡墨浅影,方转身面对众少年。
海风猎猎,鼓荡他玄色衣袍。
“自此刻起,尔等便非寻常稚子。”
声音清淅入众人耳中:
“此行非是游玩,而是修行之始。然我所授,绝非仅拳脚兵戈、吐纳引气。”
十双眼睛齐齐聚焦,摒息凝神。
“修行者,先修心,次修性,再修命。心不明,性不定,空有修为亦如幼童持利刃,反伤己身。”
“故此去第一课,便是学如何‘活着’。”
众少年面面相觑,唯李长雨眸光微动,若有所悟。
“此船,便是尔等第一处道场。”
李应龙一指脚下甲板:
“到达目的地之前,尔等需自治其食、理其务、驭其舟。你们清竹小姑仅司指引航向、记录尔等言行得失,绝不出手相助。”
他语气陡转冷厉:
“若逾期未至,或中途弃舟求援,便证明尔等不堪造就,立返临海,永绝修缘。”
一言既出,众少年面色皆惊。
就连最为沉稳的李长云也不禁攥紧拳心。
“可有异议?”
李应龙目光如电。
“无异议!”
十人齐声应喝,虽嗓音高低参差,却无一人迟疑。
“善。”
李应龙略一颔首,竟径直转身步入舱室,再无多言。
甲板上顿时只馀海风呼啸。
十名少年一时僵立,唯闻浪击船身声声入耳。
终是二孙李长雨率先打破沉寂,清咳一声向前半步:
“诸位兄弟姐妹,族长既将此任交予我等,便当时刻谨记,我等一举一动皆关乎去留。”
他环视众人,条理分明:
“当务之急,须得先理清船上诸务,分派职司。我提议,不妨先至舱中齐聚,共商章程。”
众人自然无话,相继步入主舱。
舱内宽敞,却因堆栈部分物资而显局促。
十人依性情三五散坐,界域隐分。
李长云与李长雨并肩而立,宗家嫡系的气度俨然。
李长云身为长孙,根骨凡阶上品,性情赤诚勇毅,此刻虽面容沉静,目光却已开始扫视舱内布局,隐有担当之态。
李长雨乃李青川之子,却与其父之尖酸狭隘大相径庭。
悟性凡阶上品,心思活络,善察言观色,此刻正嘴角含笑,悄然打量着每一位同伴,显然已在心中权衡。
旁系三人中,李长雪性子柔善,灵秀善感,已与同属旁系的李长月、家医之孙林小婉低声交谈。
李长月性格大方,林小婉则因家学渊源,对医药之理有超常领悟,三女站在一起,气息温和。
石铁柱体魄魁伟,默立门边如铁塔,他是忠伯之孙,心志如磐石,对李家有刻入骨血的忠诚,此刻沉默护卫在侧。
雷霜则抱臂倚窗,目光锐利扫视窗外海况,她是雷横雷副镖头之女,天生目力惊人,飒爽果决,从小随父习武,一身武艺高超,其中箭术更是百步穿杨,此刻她已自觉担负起了望之责。
赵明远蹲踞一角,以指划地,似在计算什么,他是帐房赵先生之子,冷静理性,精于计算,对结构和流程有着天然敏感。
这三位外姓子弟位置相近,背景各异,却因家族纽带在此汇聚。
养子李长星缩坐粮袋阴影中,低首不语。
他父母早亡,由宗家一支抚养长大,性情内向,沉默寡言,此刻的沉默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李长轩则抱剑靠壁,眉眼间尽是不合群的孤傲。
他虽是旁系子弟,但天赋极高,心志坚韧,素有超越宗家之心,此刻独处一隅,冷眼旁观,自有其傲气资本。
李长雨目光一扫心中已有计较,朗声道:
“舟行海上,首重三事:航向、膳食、舟体维护。航向由清竹小姑指引,无须我等操心。其馀诸项,却需人力维系。”
他略顿,见众人皆望来,方续道:
“我提议分作三组:一组司炊,负责清理食材、烹制三餐;一组理舟,检查帆索、清理积水、了望巡守;一组协理诸务,搬运物资、协助前后。每组轮值四个时辰,循环往复,可否?”
“自是应当。”
李长云率先应和:
“雨弟素来多谋,便请主持分派。”
李长雨却摇头:
“族长曾言:分派职司当公允,岂可独断?请诸位自陈所长,或心仪职司,我等共议,务求众人归心。”
见他态度诚恳,没有以自己宗家身份独断专行,众人气氛缓和了一些。
雷霜在这群人里年龄最大,且随父走过镖,性格开朗外向,率先开口:
“我眼力极佳,善弓矢,愿入了望组,负责航行探查。”
石铁柱搔首道:
“俺力气大,扛东西、拉帆绳都行。”
赵明远抬头推额:
“我可核算物资消耗,规划用量。”
李长雪细声道:
“我与小婉略通药膳,或可协助炊事。”
李长月小声补充:
“我记性好,可记录物资出入。”
唯李长星与李长轩仍不言语。
李长雨目光转向李长轩:
“长轩哥,有何意向?”
李长轩冷嗤:
“何必假作民主?你心中早有定论,直说便是。”
“确有所想,却未必周全。”
李长雨不恼反笑:
“譬如我认为长轩哥心志坚毅,体魄强健,当巡守安保最宜,却不知兄可愿屈就?”
李长轩一怔,深深看李长雨一眼,终是颔首:
“好。”
李长雨又望向角落:
“长星弟?”
李长星浑身一颤,抬头嗫嚅:
“我、我皆可…”
“我在族中,曾闻言,长星弟心思细敏,过目不忘。”
李长雨温言道:
“明远兄需统筹物资,长月妹妹负责物资出入,尚需一灵活助手,协助记录核验,此位重要,非细心不能胜任,弟可愿助之?”
李长星眼眸骤亮,急点头:
“愿、愿意!”
李长雨展颜一笑:
“既如此,小弟便斗胆分派:巡守组由雷霜大姐领队,李长轩、石铁柱为辅,专司帆索、了望、船体巡检;炊事组由李长雪主理,李长月、林小婉协办,负责餐食与食水管理;协理组由赵明远统筹,李长星佐之,掌管物资分发登记、协助各组杂务。我与长云兄则充作机动,何处需人便往何处。”
分派既定,竟无人异议。
李长雨所荐人人得其所在,就连李长轩也挑不出错处。
“然职司虽分,仍需一人总揽全局,协调各方。”
李长云开口:
“我推举长雨担此任。”
众人皆称善,李长雨却摆手:
“岂可如此?总揽者须德才兼备,长云兄为宗家嫡长,道义所在,义不容辞。”
“父祖常言,唯才者是举。”
李长云坚持不肯:
“你谋算周全,处事公允,正当其位。我愿为你副贰,共担此责。”
李长雨还要推辞,雷霜已不耐道:
“何必推来让去?李长雨你既已谋划周全,便做起来!磨蹭什么?”
雷霜的直爽,却是让李长雨愣住。
众人也皆是附和。
李长雨环视一周,见众人目光殷切,终郑重揖礼:
“既蒙诸位兄弟姊妹信重,小弟便暂领此职。然若有不当处,万望即刻指正。”
说罢即扬声道:
“现下便请各组就位:巡守组先查帆索、舱底,炊事组清点食水粮蔬,协理组登记造册。半个时辰后于此汇禀!”
令下如风动,众人顿时四散忙开。
李长雨却唤住欲走的李长云,低声道:
“巡守组了望辛苦,炊事组动火燥热,我二人当多分担。午间我先替雷霜了望,你替长雪掌灶,如何?”
李长云朗笑:
“正当如此!”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奔忙。
暗舱之中,李清竹默立门侧,将甲板上对答一一记入册中。
舱室深处,李应龙闭目盘坐,唇角微勾一缕意味不明的微笑。
帆船破浪,渐入沧海。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
夜月东出,清辉漫洒。
首日,竟无一丝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