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死寂。
张珏那一句“所图为何”,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砸碎了空气。
风,停了。
江水,仿佛也凝固了。
一百二十名躺在地上“阵亡”的蜀中士卒,忘记了呻吟。五十名刚刚经历了“屠杀”的狼兵,沉默如铁,身上的杀气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片令人窒息的领域。
韩诚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他的动作很轻,但那股森然的杀意,却毫不掩饰地锁定了张珏。只要沈惟一个眼神,他毫不怀疑,这位建王麾下的骁将,会立刻身首异处。
(……来了。
(终究还是来了。
(这句问话,不是出自张珏之口,而是出自他背后的建王,甚至……是这座临安城里,所有窥探此地之人的心底。
沈惟没有看张珏。
他甚至没有看身边蓄势待发的韩诚。
他的目光,平静地越过所有人,投向了不远处的一片芦苇荡。
那里,阴影绰约。
就在这凝固的气氛即将崩裂的前一刻。
“咯咯……”
一声清脆如银铃般的娇笑,从那片阴影中传来,轻巧地打破了僵局。
环佩叮当。
柳月娘款款走出,一身流光溢彩的云锦长裙,在肃杀的江滩上,如同一朵凭空绽放的牡丹,艳丽得不合时宜。
她抚掌而笑,莲步轻移,走到了剑拔弩张的两拨人中间。
“张将军问得好。”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这个问题,又何尝不是殿下,不是妾身,一直想问沈公子的呢?”
她没有看沈惟,而是直面着满脸惊疑与警惕的张珏。那双勾魂夺魄的凤眸,此刻却清亮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能洞悉人心。
(……好一个柳月娘。
(她这是在……代我回答!
沈惟心中念头一闪而过,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选择沉默,将这个最危险的舞台,让给了这位最擅长在舞台上跳舞的女人。
柳月娘走到场中,伸出纤纤玉指,先是指了指远方临安城的方向。
“张将军,您且看。沈公子以‘火神’之名,五文钱一块蜂窝煤,让这临安城多少贫苦百姓,熬过了寒冬,免于冻馁之苦。此,为‘仁’!”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而有力。
随即,她的手指,又划过那五十名杀气未散的狼兵。
“漕帮为祸钱塘,鱼肉乡里,无人敢管。沈公子以雷霆之势,一夜荡平,还地方一个朗朗乾坤。此,为‘勇’!”
张珏的呼吸,微微一滞。
柳月娘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沈惟的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定义!
“他散尽家财,研制神臂弓,破解神铁之秘,为国铸器;他招募勇士,演练杀伐之术,练成这等虎狼之师,不为逞凶于临安,只为您眼前所见之威!此,为‘智’与‘力’!”
一连串的排比,如珠落玉盘,掷地有声!
整个江滩上,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
张珏脸上的警惕与怀疑,正在被一种巨大的震撼所取代。
柳月娘向前一步,逼视着他,问出了那个最终的,也是唯一正确的答案。
“张将军!”
“一个身兼仁、勇、智、力,却从不居功自傲的年轻人!”
“他所图为何?”
她的声音在这里顿住,随即,化为一声振聋发聩的反问!
“——莫非与当年沥泉枪下,高呼‘踏破贺兰山缺’的岳武穆,有何不同?!”
“——莫非与黄天荡里,八千疲兵鏖战十万金军的韩忠武,有何不同?!”
“——莫非与身在西蜀,心在汴梁,时刻欲为官家重整河山的建王殿下,又有何不同吗?!”
轰!
这番话,如同一道煌煌天雷,在张珏的脑海中炸响!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羞愧与……恍然大悟!
是啊!
图什么?
图谋反吗?一个为民请命,受万民称颂的“沈青天”,会去谋反?
图割据吗?一个将神臂弓这等国之重器,主动献给陛下的忠臣,会去割据?
原来他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实现所有忠臣良将,共同的那个梦想!
收复河山!还于旧都!
(……好一张利口。
(将一场即将爆发的信任危机,一次对于“私兵”的致命指控,硬生生扭转成了一场……忠诚的誓师大会。
(她不是在解释。
(她是在用大义,用政治正确,给我,给建王,给所有窥探者,画下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
(——质疑沈惟,就是质疑岳武穆!
(——质疑沈惟,就是质疑所有主战派的赤胆忠心!
“末将……”
张珏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干涩无比。
他看着沈惟,看着这个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却仿佛掌控着一切的少年。
他终于明白,自己与对方的差距,不在于练兵之法,而在于……格局!
“噗通!”
张珏单膝跪地,右拳狠狠砸在胸甲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末将……有眼无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请沈大人……恕罪!”
夜,深了。
鬼宅,中堂议事厅。
张珏与一众士卒早已被好生安顿下去。
韩诚也带着一身疲惫与亢奋,领着狼兵们回去舔舐“伤口”,总结得失。
喧嚣散尽。
厅内,只剩下沈惟与柳月娘二人。
没有了外人,柳月娘身上那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大义”,也随之散去,重新变回了那个慵懒妩媚,眼波流转的樊楼老板。
她亲手为沈惟沏了一杯茶,袅袅的白雾,模糊了她那张美艳的脸。
“沈公子,妾身今日这番说辞,可还满意?”她轻笑着,像一只偷吃了鱼的猫。
“月娘的口才,胜过十万雄兵。”沈惟端起茶杯,浅啜一口。
这是实话。
今日若没有她,自己即便能靠强权压下张珏,也必然会在建王心中,埋下一根拔不掉的刺。
“花言巧语,终究是虚的。”
柳月娘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
她从袖中,取出了一份用火漆封口的密函,轻轻推到了沈惟面前。
“殿下说,要让公子这身本事,这腔忠义,名正言顺。”
沈惟的目光,落在了那份密函上。
(正题,来了。
柳月娘的声音,压低了许多,带着一丝郑重。
“殿下已上奏圣上,为您……讨来了一个出身。”
“四川宣抚处置使司下,参议军事一职。”
参议军事!
沈惟的指尖,微微一顿。
这官职品阶不高,甚至可以说,微末之至。只是一个高级幕僚,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但它的背后,却意义非凡!
第一,它是军职!是朝廷正式承认的武官身份!
第二,它隶属于四川宣抚使司,而如今的四川宣抚处置使,正是建王本人!
(……一张护身符。
(一张……能让我将“水狼营”这支私兵,从阴影中拉出来,变成“合法”存在的护身符!
(也是一条……套在我脖子上的,金色的锁链。
建王,用这个官职,完美地回答了张珏的那个问题。
你沈惟不是想为国效力吗?好,我给你平台,给你身份,让你名正言顺地,在我建王的麾下,为国效力!
你练的兵,从此以后,便是我建王麾下的“乡勇义军”!
你造的军械,便是我建王补充军备的“后备武库”!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一个完美的,合乎法理的解释!
“殿下说了,此职虽卑,却可让公子不必再困于这钱塘一隅,受宵小之辈的攻讦与构陷。”
柳月娘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精准落下的棋子。
“公子的一身才学,当用在疆场之上,报效于官家驾前,而非在这些阴诡的党争之中,虚耗光阴。”
“殿下,是在为公子……铺路。”
沈惟看着眼前的密函,久久没有言语。
他知道,柳月娘说的是实话。
这也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一个身份。一个台阶。一个能让他将力量转化为权势的合法渠道。
良久。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柳月娘。
脸上,没有狂喜,也没有感激,只有一片深邃的平静。
“有劳月娘,回禀殿下。”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
“沈某……需要几日时间。”
柳月娘的眼波,微微一动。
“临安诸事,尚未了结。今日张将军所问之言,也需细细思量。”
沈惟将那份密函,缓缓推了回去,并未开启。
“待我将所有事情一并厘清,或寻机……面圣陈情之后,再给殿下一个准话。”
面圣陈情!
柳月娘的心,猛地一跳!
她看着沈惟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忽然明白了。
他没有立刻答应。
他不是在拒绝,也不是在拿乔。
他是在告诉建王,告诉自己——他沈惟,接受建王的“好意”,但他的最高效忠对象,永远,也只能是端坐在皇城里的那个人!
他要让皇帝知道,他接下这个军职,不是投靠了建王,而是奉了圣意,去帮建王做事!
主次,绝不能乱!
一场潜在的信任危机,被柳月娘化解。
而沈惟,则在这场化解之后,不动声色地,将自己从一个“被招揽者”,重新摆回了“合作者”,乃至……更高一层的棋手位置。
柳月娘心中念头百转,最终,化为一抹愈发妩媚动人的笑意。
她缓缓起身,对着沈惟,盈盈一拜。
“如此,妾身……静候佳音。”
说罢,她转身离去,香风远送,婀娜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空旷的议事厅,再次只剩下沈惟一人。
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在巨大的舆图沙盘上,拉得忽长忽短。
他的目光,落在沙盘之上。
那条从临安通往西蜀的漫长道路,此刻在他的眼中,变得无比清晰。
他的手指,缓缓抬起,最终,停在了“临安”与“蜀中”之间,那片广袤而复杂的江南地界上。
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冷的沙盘。
一声,又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