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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老狗不死 只为噬狼(1 / 1)

朱红色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沉重的闷响,像是一道分界。

门内是囚笼。

门外是天地。

午后的阳光,带着秋日的微凉,落在沈惟的青衫上,却驱不散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他不急着走。

沈妤备好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车夫正焦急地探头张望。

沈惟没有看。

他只是静静地,靠着冰冷的宫墙,站着。

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他在等一个人。

等那个,能看穿他的人。

时间,在皇城根下,流淌得异常缓慢。

禁军的甲叶摩擦声,远处街市的喧嚣,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终于。

那道洗得发白的布袍身影,从宫门侧的小门里,走了出来。

任半生。

他脸上的表情,与进去时,没有任何分别。

仿佛殿内那场足以撼动国本的风波,于他而言,不过是看了一场无趣的戏。

沈惟迎了上去。

“先生。”

他的声音很轻。

任半生停下脚步,那双悲悯的眼,落在了沈惟的脸上。

“府中备了清茶。”沈惟发出邀请。

这邀请里,藏着他最大的秘密,最深的困惑。

(你是谁?)

(你到底知道什么?)

(我……又是谁?)

任半生笑了。

那笑容,像秋日的薄雾,看得见,却抓不住。

“茶已凉,不必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

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丝云。

“沈公子,有些路,只能自己走。”

“有些答案,不到时候,问了,也是白问。”

沈惟的心,猛地一沉。

他果然知道。

“我只想……”

“时候未到。”

任半生打断了他,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他不再看沈惟,转身,迈步,汇入了街市的人流。

那道身影,很快,便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惟站在原地,许久。

风,吹起他的衣角,带着一丝萧瑟。

……

垂拱殿偏殿。

沈惟离去后,这里,比之前更加死寂。

龙涎香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像是要将人的魂魄都浸透。

汤询,依旧跪在那里。

一具,仿佛已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衰老躯壳。

他的人生,他的权势,他的尊严,都在今天,被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碾得粉碎。

他等着最后的宣判。

等着那句“准了”,然后,他就可以像一条丧家之犬,滚出临安,滚出这片让他荣耀一生,也羞辱一生的土地。

龙椅之上,官家终于动了。

他伸出手,端起御案上的茶盏,轻轻拂去浮沫。

“起来吧,汤相。”

声音,平静无波。

汤询的身躯,微不可查地一颤。

他没有动。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朕说,起来。”

官家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耐。

汤询用尽全身的力气,撑着发软的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佝偻着背,像一棵被雷劈过的枯树。

“老臣……”

他想说,陛下,老臣已经是个废人了。

“你的乞骸骨,朕,不准。”

官家放下茶盏,那一声轻响,却像重锤,砸在汤询的心口。

不准?

汤询猛地抬头。

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龙椅上的身影,里面是极致的惊恐,和无法理解的茫然。

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他走?

还要留着他这个废物,做什么?

官家靠在椅背上,目光穿透缭绕的香烟,变得幽深,冷酷。

“沈惟是头狼崽子,朕知道。”

“他太利,也太野,朕的朝堂,快要圈不住他了。”

“朕让他去蜀中,他便能搅动风云。朕让他回临安,他便敢当庭折辱宰相。”

官家的声音,越来越冷。

“朕给他枢密院,他不要。”

“他不要,不是因为他不想要权,而是他要的权,朕的朝堂,给不了。”

“他要的,是铸国之权。”

官家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笃。”

“笃。”

“汤卿,你跟了他一路,你还没看明白吗?”

“他的战场,不在金銮殿。他的敌人,也不是你。”

汤询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是啊。

他现在才明白。

从始至终,那个少年,都未曾将他视作真正的对手。

这比杀了他,更让他感到屈辱。

“朕需要一双眼睛。”

官家的声音,像毒蛇,钻进汤询的耳朵里。

“一双,能替朕,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盯着他蜀中的铁。”

“盯着他江南的船。”

“盯着他那个,即将回京的爹,沈振。”

“也盯着,朕那个远在蜀中,不太安分的弟弟,建王。”

官家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汤询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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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双眼睛,只有你,最合适。”

轰!

汤询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全懂了。

皇帝,不是要赦免他。

皇帝,是要将他从一个棋手,变成一条狗。

一条,被拔了牙,断了爪,却被赋予了新任务的,老狗。

而目标,只有一个。

沈惟。

殿内,死一样的寂静。

许久。

汤询那佝偻的背,一点一点,缓缓地,挺直了。

他那张死灰色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神采。

那不是重获权柄的喜悦。

而是一种,找到新的,也是最后生存意义的,阴冷与灼热。

他再一次,深深地,拜了下去。

额头,触碰到冰冷的金砖。

“老臣……遵旨。”

相府的马车,行驶得异常平稳。

汤询枯坐其中,身躯仿佛一具被抽干了血肉的空壳。

窗外临安的繁华,如一幅流动的无声画卷,再也无法映入他的眼底。

几十年。

他在这座权力的棋盘上落子,搏杀,步步为营。

最终,却被一个少年掀翻了整个棋盘。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权柄、尊严,一生所逐,尽数化为泡影。

皇帝不让他死。

也不让他走。

皇帝要他当一条狗。

一条替主子盯着另一头狼崽子的,老狗。

这比杀了他,还要残忍千万倍。

马车在相府门前停下。

没有了往日车水马龙的拜谒,府门前冷清得能听见秋风卷过落叶的声响。

府内,隐隐传来压抑的、细碎的哭声。

他推开车门,蹒跚下车,走向那已经为汤全设好的灵堂。

一名老仆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脚下,泣不成声。

“相爷……相爷……”

“全管家的尸首,宫里……送过来了。”

汤询的身体,彻底僵住。

汤全。

他的大管家,他唯一的堂弟。

那个跟了他一辈子,为他办了无数脏活累活的人。

死了。

这是皇帝的恩典。

也是皇帝的敲打。

皇帝在用他堂弟的性命告诉他,他汤询,如今只是一条随时可以被舍弃的狗。

而沈惟,那个少年,是这一切的根源!

一股灼热到扭曲的恨意,自他枯寂的心底猛然喷发,瞬间填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没有哭,也没有怒吼。

他只是,笑了。

那笑声低沉嘶哑,从喉咙深处挤出,像是钝刀刮过骨头。

他缓缓推开搀扶他的家仆,一步一步,走回书房。

那佝偻了一整天的背,在踏入书房门槛的刹那,竟一寸一寸,重新挺直。

他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可他的复仇,才刚刚开始。

他铺开一张大宋疆域图,干枯的手指重重地戳在蜀地的位置。

“沈惟……”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灼热。

“老夫,会成为这世上最了解你的那个人。”

“你的铁,你的船,你的工坊,你的家人……”

“老夫会为你,织一张天罗地网。”

“你不是要铸国之利刃吗?”

“老夫,便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你铸的,到底是神兵,还是噬主的妖物!”

他拿起笔,蘸饱了浓墨。

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名字。

……

鬼宅。

这里没有胜利的欢呼,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血腥和草药混合在一起的沉重味道。

废墟之中,人影攒动,却井然有序。

一队队工匠沉默地清理着断壁残垣。

另一边,新的地基已经开始挖掘,比原来的更深,更牢固。

沈妤一身素衣,脸上沾着灰尘,正站在一张长桌前。

桌上,铺着一卷长长的名册。

战死者的名单。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用朱笔详细标注了抚恤的金额、家人的安置、子女的教养方案。

“三十七人。”

韩诚站在一旁,声音低沉。

“狼兵二十一人,护院工匠十六人。”

“抚恤金,已按最高标准备好,三日内会由专人一一送到家人手中。”

“伤者一百零二人,全部安置在后院,由城中最好的大夫日夜看护。”

沈妤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指,从名册的第一个名字上,缓缓划过。

指尖冰凉。

这些不是数字。

是活生生的人。

是鬼宅的根基。

她想起了阿弟的话,我们可以输掉一场仗,但绝不能失去人心。

这些,都是鬼宅欠下的债。

要用十倍的荣耀和富足,来偿还。

一个工头小跑过来,脸上带着疲惫,眼神却无比亢奋。

“大小姐,一号高炉的基座已经清出来了!”

“鲁大师傅说,用您给的新图纸,新高炉的炉膛能扩大三成!一天能多炼一倍的铁水!”

沈妤抬起头。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那片正在破土动工的新工坊区。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告诉鲁师傅。”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要的,不是一倍。”

“是三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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