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色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沉重的闷响,像是一道分界。
门内是囚笼。
门外是天地。
午后的阳光,带着秋日的微凉,落在沈惟的青衫上,却驱不散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他不急着走。
沈妤备好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车夫正焦急地探头张望。
沈惟没有看。
他只是静静地,靠着冰冷的宫墙,站着。
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他在等一个人。
等那个,能看穿他的人。
时间,在皇城根下,流淌得异常缓慢。
禁军的甲叶摩擦声,远处街市的喧嚣,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终于。
那道洗得发白的布袍身影,从宫门侧的小门里,走了出来。
任半生。
他脸上的表情,与进去时,没有任何分别。
仿佛殿内那场足以撼动国本的风波,于他而言,不过是看了一场无趣的戏。
沈惟迎了上去。
“先生。”
他的声音很轻。
任半生停下脚步,那双悲悯的眼,落在了沈惟的脸上。
“府中备了清茶。”沈惟发出邀请。
这邀请里,藏着他最大的秘密,最深的困惑。
(你是谁?)
(你到底知道什么?)
(我……又是谁?)
任半生笑了。
那笑容,像秋日的薄雾,看得见,却抓不住。
“茶已凉,不必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
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丝云。
“沈公子,有些路,只能自己走。”
“有些答案,不到时候,问了,也是白问。”
沈惟的心,猛地一沉。
他果然知道。
“我只想……”
“时候未到。”
任半生打断了他,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他不再看沈惟,转身,迈步,汇入了街市的人流。
那道身影,很快,便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惟站在原地,许久。
风,吹起他的衣角,带着一丝萧瑟。
……
垂拱殿偏殿。
沈惟离去后,这里,比之前更加死寂。
龙涎香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像是要将人的魂魄都浸透。
汤询,依旧跪在那里。
一具,仿佛已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衰老躯壳。
他的人生,他的权势,他的尊严,都在今天,被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碾得粉碎。
他等着最后的宣判。
等着那句“准了”,然后,他就可以像一条丧家之犬,滚出临安,滚出这片让他荣耀一生,也羞辱一生的土地。
龙椅之上,官家终于动了。
他伸出手,端起御案上的茶盏,轻轻拂去浮沫。
“起来吧,汤相。”
声音,平静无波。
汤询的身躯,微不可查地一颤。
他没有动。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朕说,起来。”
官家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耐。
汤询用尽全身的力气,撑着发软的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佝偻着背,像一棵被雷劈过的枯树。
“老臣……”
他想说,陛下,老臣已经是个废人了。
“你的乞骸骨,朕,不准。”
官家放下茶盏,那一声轻响,却像重锤,砸在汤询的心口。
不准?
汤询猛地抬头。
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龙椅上的身影,里面是极致的惊恐,和无法理解的茫然。
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他走?
还要留着他这个废物,做什么?
官家靠在椅背上,目光穿透缭绕的香烟,变得幽深,冷酷。
“沈惟是头狼崽子,朕知道。”
“他太利,也太野,朕的朝堂,快要圈不住他了。”
“朕让他去蜀中,他便能搅动风云。朕让他回临安,他便敢当庭折辱宰相。”
官家的声音,越来越冷。
“朕给他枢密院,他不要。”
“他不要,不是因为他不想要权,而是他要的权,朕的朝堂,给不了。”
“他要的,是铸国之权。”
官家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笃。”
“笃。”
“汤卿,你跟了他一路,你还没看明白吗?”
“他的战场,不在金銮殿。他的敌人,也不是你。”
汤询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是啊。
他现在才明白。
从始至终,那个少年,都未曾将他视作真正的对手。
这比杀了他,更让他感到屈辱。
“朕需要一双眼睛。”
官家的声音,像毒蛇,钻进汤询的耳朵里。
“一双,能替朕,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盯着他蜀中的铁。”
“盯着他江南的船。”
“盯着他那个,即将回京的爹,沈振。”
“也盯着,朕那个远在蜀中,不太安分的弟弟,建王。”
官家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汤询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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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双眼睛,只有你,最合适。”
轰!
汤询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全懂了。
皇帝,不是要赦免他。
皇帝,是要将他从一个棋手,变成一条狗。
一条,被拔了牙,断了爪,却被赋予了新任务的,老狗。
而目标,只有一个。
沈惟。
殿内,死一样的寂静。
许久。
汤询那佝偻的背,一点一点,缓缓地,挺直了。
他那张死灰色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神采。
那不是重获权柄的喜悦。
而是一种,找到新的,也是最后生存意义的,阴冷与灼热。
他再一次,深深地,拜了下去。
额头,触碰到冰冷的金砖。
“老臣……遵旨。”
相府的马车,行驶得异常平稳。
汤询枯坐其中,身躯仿佛一具被抽干了血肉的空壳。
窗外临安的繁华,如一幅流动的无声画卷,再也无法映入他的眼底。
几十年。
他在这座权力的棋盘上落子,搏杀,步步为营。
最终,却被一个少年掀翻了整个棋盘。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权柄、尊严,一生所逐,尽数化为泡影。
皇帝不让他死。
也不让他走。
皇帝要他当一条狗。
一条替主子盯着另一头狼崽子的,老狗。
这比杀了他,还要残忍千万倍。
马车在相府门前停下。
没有了往日车水马龙的拜谒,府门前冷清得能听见秋风卷过落叶的声响。
府内,隐隐传来压抑的、细碎的哭声。
他推开车门,蹒跚下车,走向那已经为汤全设好的灵堂。
一名老仆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脚下,泣不成声。
“相爷……相爷……”
“全管家的尸首,宫里……送过来了。”
汤询的身体,彻底僵住。
汤全。
他的大管家,他唯一的堂弟。
那个跟了他一辈子,为他办了无数脏活累活的人。
死了。
这是皇帝的恩典。
也是皇帝的敲打。
皇帝在用他堂弟的性命告诉他,他汤询,如今只是一条随时可以被舍弃的狗。
而沈惟,那个少年,是这一切的根源!
一股灼热到扭曲的恨意,自他枯寂的心底猛然喷发,瞬间填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没有哭,也没有怒吼。
他只是,笑了。
那笑声低沉嘶哑,从喉咙深处挤出,像是钝刀刮过骨头。
他缓缓推开搀扶他的家仆,一步一步,走回书房。
那佝偻了一整天的背,在踏入书房门槛的刹那,竟一寸一寸,重新挺直。
他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可他的复仇,才刚刚开始。
他铺开一张大宋疆域图,干枯的手指重重地戳在蜀地的位置。
“沈惟……”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灼热。
“老夫,会成为这世上最了解你的那个人。”
“你的铁,你的船,你的工坊,你的家人……”
“老夫会为你,织一张天罗地网。”
“你不是要铸国之利刃吗?”
“老夫,便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你铸的,到底是神兵,还是噬主的妖物!”
他拿起笔,蘸饱了浓墨。
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名字。
……
鬼宅。
这里没有胜利的欢呼,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血腥和草药混合在一起的沉重味道。
废墟之中,人影攒动,却井然有序。
一队队工匠沉默地清理着断壁残垣。
另一边,新的地基已经开始挖掘,比原来的更深,更牢固。
沈妤一身素衣,脸上沾着灰尘,正站在一张长桌前。
桌上,铺着一卷长长的名册。
战死者的名单。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用朱笔详细标注了抚恤的金额、家人的安置、子女的教养方案。
“三十七人。”
韩诚站在一旁,声音低沉。
“狼兵二十一人,护院工匠十六人。”
“抚恤金,已按最高标准备好,三日内会由专人一一送到家人手中。”
“伤者一百零二人,全部安置在后院,由城中最好的大夫日夜看护。”
沈妤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指,从名册的第一个名字上,缓缓划过。
指尖冰凉。
这些不是数字。
是活生生的人。
是鬼宅的根基。
她想起了阿弟的话,我们可以输掉一场仗,但绝不能失去人心。
这些,都是鬼宅欠下的债。
要用十倍的荣耀和富足,来偿还。
一个工头小跑过来,脸上带着疲惫,眼神却无比亢奋。
“大小姐,一号高炉的基座已经清出来了!”
“鲁大师傅说,用您给的新图纸,新高炉的炉膛能扩大三成!一天能多炼一倍的铁水!”
沈妤抬起头。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那片正在破土动工的新工坊区。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告诉鲁师傅。”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要的,不是一倍。”
“是三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