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昏黄的光晕在苏瑶苍白的面容上跳跃,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不堪回首的痛苦,有深入骨髓的恨意,更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疲惫。
“黑巫教……”她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冰冷的寒意,“起源于南疆十万大山深处的一个古老邪教。他们信奉所谓‘蛇神’,精通豢养毒虫、操纵蛇蟒、炼制各种诡毒邪药,更擅用音律蛊惑人心,驱兽伤人。”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那支碧绿短笛上繁复古老的纹路,眼神飘忽,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我并非南疆人,出身……中原杏林世家。”她的话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家学渊源,世代行医,偶得一些偏门古籍,其中便零星记载了南疆巫蛊之术的只言片语,我少时好奇,曾涉猎研究,本意是想探寻以毒攻毒、化解奇症之法。”
“约莫一年前,一支来自南疆的商队途径我家乡,队中多人染上了一种极其古怪的热毒,病症凶险,当地大夫皆束手无策。我依据古籍所载,尝试用了一些克制蛊毒的药方,竟真的缓解了他们的症状。”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悔恨,“我本以为只是寻常医案,却不知……那支商队,根本就是黑巫教抛出的诱饵!”
凌寒心中一凛,已然猜到了后续。怀璧其罪。
“不久后,黑巫教的人便找上门来。”苏瑶的声音微微发颤,握紧了水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们要我交出家族传承的所有医典古籍,特别是关于破解蛊毒、克制音律摄魂的法门,更要我加入黑巫教,为他们研制更厉害的毒药和控制人心的手段。”
“家父严词拒绝,斥其为邪魔外道……”她的话语哽了一下,眼中泛起剧烈的水光,却又被她强行逼退,只剩下赤红的恨意,“当夜……黑巫教便下了毒手。他们驱使无数毒蛇毒虫涌入宅院,释放无色无味的迷心瘴……满门……满门上下数十口……”
她再也说不下去,猛地偏过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无声的泪水终于滑过苍白的脸颊,滴落在青衫之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那压抑的悲恸,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悸。
凌寒默然。他早已见惯生死,甚至亲身经历过无数阴谋杀戮,但听到如此惨绝人寰的灭门惨案,心中仍不免升起一股寒意和怒意。他想象不出,眼前这个清冷自持的女子,是如何独自一人从那样的地狱中挣扎逃生,又是如何背负着血海深仇和无穷追杀,一路逃亡至今。
房间里只剩下苏瑶极力压抑的啜泣声和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苏瑶才勉强平复了情绪,用袖角狠狠擦去眼泪,转回脸时,虽眼圈通红,眼神却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我侥幸逃出生天,烧毁了大部分关键古籍,只带了少数紧要之物和这支家传的‘清心笛’亡命天涯。”她看着手中的碧笛,“此笛材质特殊,所发之音能在一定程度上干扰甚至反制黑巫教的摄魂邪音,亦能安抚驱散部分被邪术操控的蛇虫。这是我唯一能对抗他们的依仗。”
“他们一路追杀不休,从南疆到中原,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那落马坡的商队,恐怕也是受我牵连……”她眼中掠过一丝愧疚,“我本欲北上避祸,听闻北疆军威赫赫,律法森严,或可暂避其锋。途中偶遇世子车队,见护卫精良,便存了借势隐匿行踪的私心……却未曾想,还是被他们追了上来,更连累了世子和诸位军士涉险……”
她站起身,对着凌寒,深深一揖:“苏瑶隐瞒身份,引来祸端,罪责深重。世子救命之恩,一路维护之情,苏瑶铭记五内,然不敢再累及世子。待天明,我便自行离去,将追兵引开,绝不再为世子增添麻烦。”
她的语气决绝而坦然,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平静。
凌寒没有立刻回答。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脑海中飞速消化着苏瑶所说的一切。
黑巫教……南疆邪教……灭门之仇……诡异邪术……
这一切听起来光怪陆离,远超庙堂争斗的范畴,但结合之前的诡异笛声、驱蛇手段、墨尘的梦呓、那枚邪门的铁哨,却又丝丝入扣,由不得他不信。
苏瑶的经历堪称凄惨,其目的也并非冲着他或北疆而来,更像是一个被卷入无尽追杀的无辜者。
凌寒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真的只是“无辜”吗?她家族收藏的那些“偏门古籍”又从何而来?那支能反制邪音的“清心笛”当真只是家传那么简单?她选择北上的路线,真的只是偶然吗?
这其中,恐怕还有更深的内情。
然而,此刻这些都不最重要。
重要的是如何抉择。
任由苏瑶离开?她孤身一人,身负内伤,面对一个手段诡异、势力庞大的邪教追杀,无异于羊入虎口,必死无疑。而且,黑巫教既然已经发现了她的踪迹,并敢在靠近北疆势力的地方动手,难保不会顺藤摸瓜,继续探查与她同行的自己。届时,恐怕更添变数。
保下她?则意味着正式与这个神秘的南疆邪教结仇,未来的路途必然平添无数凶险和变数,与他低调入京、暗中布局的初衷相悖。而且,秦湘那边……绝难说服。
这是一个两难之局。
凌寒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苏瑶看着他变幻不定的神色,眼中最后一丝微光也渐渐黯淡下去,她直起身,低声道:“世子不必为难。苏瑶明白其中利害。今夜之恩,来世再报。”
她转身,便要收拾东西离开。
“等等。”凌寒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苏瑶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凌寒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沉静地看着她:“苏先生,你说黑巫教要你交出古籍,为他们研制毒药和控制人心的手段?”
苏瑶点了点头,眼中露出疑惑,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个。
“也就是说,你不仅懂得破解他们的邪术,甚至……可能比他们更了解如何运用那些东西?”凌寒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苏瑶微微一怔,迟疑片刻,才道:“古籍确有记载诸多偏门之法,但我苏家祖训,医者仁心,这些法门只为钻研破解之道,从未用于……”
“那就是会。”凌寒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苏先生,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苏瑶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刻骨的恨意,但随即又被巨大的痛苦和挣扎所取代:“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无一日不想!可是……他们势力庞大,手段诡异,我……”
“一个人报仇,自然难如登天。”凌寒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但若有所凭依呢?”
他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依旧沉寂的小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本世子虽不才,但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北疆。黑巫教再厉害,也不过是藏身南疆暗处的魑魅魍魉,见不得光。他们敢对我出手,便是自取灭亡。”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苏瑶:“苏先生,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苏瑶彻底愣住。
“我护你周全,助你报仇。”凌寒的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而你,留在我身边,用你的医术和……对那些邪门手段的了解,为我效力。”
他看着苏瑶震惊的双眸,缓缓道:“京城之路,步步惊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韩相老谋深算,麾下奇人异士想必也不少。有苏先生在,或许能帮我避开许多……非寻常手段的暗算。”
“这……”苏瑶心神剧震,她万万没想到凌寒会提出这样的交易。庇护她,意味着要正面承受黑巫教的疯狂报复!而他竟还想利用她对黑巫教的了解,去对抗京城可能存在的类似手段?
这位世子,胆子太大了!而且,他远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世子,黑巫教手段阴毒诡异,防不胜防,您何必为了我……”她试图劝阻。
“不只是为了你。”凌寒坦然道,“更是为了我自己。你的价值,值得我冒这个风险。”
他走近一步,逼视着苏瑶:“更何况,你现在离开,他们就会放过我吗?既然已经对上,不如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苏先生,是选择孤身赴死,大仇难报;还是选择与我合作,搏一线生机?”
苏瑶呆立在原地,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复仇的希望,就像一丝微弱的火苗,在她早已冰封的心底重新被点燃。凌寒的话语,冷酷而现实,却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
她看着眼前这个俊美近妖、时而纨绔时而深沉的世子,第一次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他。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双清冷的眸子中,所有的犹豫和脆弱都被压下,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对着凌寒,缓缓地、郑重地,屈膝行了一个大礼。
“苏瑶……愿为世子效犬马之劳。此生此命,尽付世子驱策。只求……世子不忘今日之言。”
凌寒伸手虚扶起她,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很好。那么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凌寒的人了。”
砰!
房门被人猛地从外推开!
秦湘去而复返,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手中紧握剑柄,目光如利剑般射向房内相对而立的两人,尤其是凌寒脸上那抹“得意”的笑容和苏瑶屈膝未起的姿态。
“世子!”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抖,“您果然还是被她蛊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