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怎么了？”
看着姬教授，头上已经没有发胶了的焦老师试探着问道。
在刚刚电话沟通的后半程，姬教授的表情是越听越怪。
明明一开始还是欣喜和期待的表情，后面突然就莫明其妙开始大发雷霆，紧接着开始训斥着什么“没有专业分辨能力”、“这种事都汇报”一类的话。
对于一名快要毕业的研究生来说，这些话算是很严厉的了。
这让焦老师有些紧张。
“嘶——呼——”
姬教授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左右张望一下，拿过自己的保温杯，拧开，抿了一口。
“没什么，你把这些访谈记录整理一下吧。
“”
导师没有和学生解释的义务，哪怕是内门弟子。
焦老师没有硬问，只是遵循嘱咐看向姬教授刚刚记录好的文档。
只一眼就瞠目结舌了：“这些————是师弟今天完成的任务？这么多访谈？”
姬教授轻笑一声：“很大部分——或者说全部——都是白庆华那边的南祝仁做的，咱们的人只是记录。”
这话听得焦老师欲言又止。
“我刚刚还想夸他聪明。”姬教授很快又冷笑起来，“没想到他后面就跟我说了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看样子是被白庆华那边防备了。”
说着他端起水杯又喝了一大口：“想来白庆华也嘱咐自己徒弟，遇到我们要放烟雾弹。”
他的声音徒然高了起来：“那个南祝仁半天时间能做十几个访谈，很离谱但不是没可能一—“”
看样子姬教授也已经接受了一部分南祝仁的设置了。
“但是当场做好分析，给出了初步方案？”
“还是一个和我们的方向刚好完全迥异的方案？！不用想就知道有问题！”
房间里面一时间没有人敢说话，大家都低下头干自己手头的活。
姬教授又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喃喃自语道：“白庆华————不，应该是翁娉亭的主意吧，小孩子脑子就是灵活啊————”
“小焦！”
焦老师听到自己的名字后条件反射地抬头：“是！”
“今晚加个班把我们的准备工作都做好，明天早上我们就入场。”姬教授强调道，“别人已经开始注意我们，要抢时间了！”
看着放下手机的黑圈老师，同门苦着脸：“果然挨骂了吧。”
黑圈老师对此面色倒是如常，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怎么样。
同门见此似乎有些担心，劝道：“老师说的其实有道理，南祝仁说不准是故意放烟雾弹给我们————”
黑圈老师直接打断：“他的访谈内容都是对的吧？”
同门一愣，只能点头：“————对。”
“根据访谈内容进行的分析，是没错的吧？”
“————是。”
“那么按照对访谈内容的分析，得出的结论，理论上逻辑也是没有问题的吧？
”
同门一时间无法反驳。
逻辑上没有问题，这确实没错。
但偏偏，按照这个逻辑得出的结果，和导师背道而驰。
最后同门只是叹了一口气：“现在回去估计还要挨骂，要不我们自己先试着做几个访谈记录，等老师睡了再下班，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提议，黑圈老师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两个小时的时间很快过去。
夜色如墨，渐渐浸染了安置区喧闹的白昼。
——
李玲玲坐在昏暗的休息处，听着身旁南祝仁均匀而沉静的呼吸声，内心却不象以往那样被迷茫和紧张完全占据。
白天的经历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了一圈圈微澜。
跟着南祝仁奔波访谈、观察记录，虽然大部分时间她只是个沉默的旁观者和学习者，但那种近距离感受专业洞察、偶尔被征询意见、甚至在南祝仁的鼓励下提出自己想法的过程一让她体验到了一种久违的、细微却真实的成就感。
尤其是傍晚时分，趁着南祝仁陷入深度睡眠恢复精力，她独自在安置点内走动了片刻。凭借护士的身份，李玲玲为几位面露疲态的工作人员简单测量了血压，处理了些小伤口。
获得了不少感谢地同时，不少人还对“李玲玲”这个名字表现出了“原来是你啊”的反应。
虽然李玲玲在刚到灾区的时候，是因为一些不太健康的心理动因展现出了那副拼命的架势。她现在也已经明白那种工作状态是不健康的。
但是此刻获得的那种和人交流的反馈————相当不错。
想到这里，李玲玲不由又看了一眼南祝仁。
料想着年轻的咨询师不会这么快清醒，李玲玲想了想摸出自己工作时候用来记录的小本子。借着昏暗的灯光，她翻看着上面模仿南祝仁画的分析图和记录的关键词，试图将白天的观察与理论印证起来。
吸收起知识来。
不一会。
“玲玲。”王丽莉过来轻声提醒，“我们这边要熄灯了。之后要照明就只有手电筒了，有什么工作明天再说吧。”
安置点的物资管控都是非常严格的。
李玲玲自无不可地点头，配合着在另外一张行军床上躺下。
除了守夜的工作人员，其他人很快进入梦乡，甚至因为过度劳累响起了轻微的呼噜声。
李玲玲对此不觉得有什么。在医院值夜班的环境比这可恶劣多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呜————呜————”
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念叨声。
李玲玲一下子弹了起来。她看向工作人员，却得到了一个“这只是正常情况，你安心休息吧”的手势。
灾区的安置点，有哭声确实是再正常不过了。
李玲玲却没有放松下来，她竖起耳朵。
“呜————呜————”
是女人的声音。
断断续续，还夹杂着孩子细微的啜泣。
李玲玲下意识地看向南祝仁，发现对方还在均匀地呼吸。虽然他白天说过要在入夜之后再做可能的【访谈】，但以李玲玲专业医务人员的经验，南祝仁现在绝对是没有精力去做这件事情了的。
李玲玲没有忍心叫醒南祝仁。
但————夜晚的【访谈】，对于南老师的工作绝对是有帮助的。
鬼使神差地，李玲玲轻轻站起身，蹑手蹑脚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没有了物理上的阻隔，孩子的哭声更大了。
走近一点。
“————龙王爷息怒————信女知错了————再不敢了————求您放过娃吧————
痒————好痒啊————”
孩子的哭声中，夹杂的是一个成年女人不知所措的祷告声。
再走近一点。
声音来自不远处一个半开着帘子的帐篷。李玲玲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南祝仁与人创建联系时的姿态和语气，走了进去。
帐篷里，一位母亲正就着微弱的手电光，满脸泪痕地查看孩子的手臂。那孩子大约七八岁，迷迷糊糊地睡着，但身体不时扭动，小手在手臂和脖颈处无意识地用力抓挠，皮肤上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红痕和一些细小的破口。
“大姐，”李玲玲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稳定，像南祝仁那样，先亮明身份降低对方戒备，“我是咱们安置点的护士，听到孩子哭，来看看怎么回事？”
那母亲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她看到李玲玲的护士服，象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象是害怕什么，慌乱地说：“护士同志，你快看看俺家娃！他身上————起东西了！一片一片的，红红的，还痒得厉害！是不是————是不是龙王爷说的那个“鳞”啊？！”
“是不是————是不是龙王爷说的那个“鳞”啊？！”
李玲玲心中猛得一紧。
【直接提到了龙王爷”和鳞”！】
她心中最好的情况，是只碰到纯粹的医疗问题，那她可以靠着自己的专业知识处理。
没想到一上来就是南老师现在正在处理的【群体癔症】。
而且按照南祝仁白天的归类，这起码是【轻度感染者】了。
但————
也是在这个时候，白天南祝仁处理类似场景的方式，象是自动放映的电影一样浮现在李玲玲的脑海。
【不能直接否定，要先————共情！然后————创建信任————】
她想起南祝仁说过，【共情】是理解并接纳对方的情绪体验，而非一定认同其观点，这是创建治疔联盟的基础。
对于这一点，恰好在以往的医务工作中李玲玲也有锻炼出基础。
李玲玲自然而然地上手了。
“大姐，您别急，慢慢说，孩子痒得厉害，您看着肯定心疼坏了。”李玲玲模仿着南祝仁那种包容的语气。
同时她上前几步，就着手电光仔细检查孩子的皮肤。
确实有皮疹，红色斑丘疹，散在分布，部分因抓挠有表皮剥脱。
【这形态————确实很象神经性皮炎或者心因性瘙痒继发的抓痕，不象典型的感染性或过敏性疾病。
母亲听到李玲玲理解她的心疼，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但恐惧依旧：“可不是嘛————听陈阿伯他们说了那个之后，娃就开始说痒，然后今儿个就————就这样了————”
【她在强化龙王爷一征状”的————链接，对，链接！】
李玲玲脑中飞快转动。
【南老师说过，要尝试提供那个————【替代性解释】，削弱这种链接。】
【而且要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
她想起南祝仁运用的具体化技术。
【要将模糊的感觉转化为————可讨论的具体问题。】
她思考的时间有点长，好在视线一直聚焦在孩子的身上。孩子的母亲只以为李玲玲是在细心的检查孩子的情况，更是不敢出声。
等到李玲玲理清思路之后。
“大姐，孩子这两天晚上睡得好吗？帐篷里是不是有点潮，蚊子也多？”
李玲玲一边检查，一边用聊家常的语气问：“你看，这地方环境跟家里不一样，又潮又闷，小孩子皮肤嫩，最容易过敏、起湿疹了。一痒就想抓，越抓就越红，看起来是有点吓人，但其实很多孩子都这样。”
她的话提供了另一个合理的、基于现实环境的解释。
并不刻意，但却恰恰符合了认知行为理论中“重新归因”的技巧，能够在改变个体对症状的错误解释。
母亲将信将疑：“可是————陈阿伯说————”
李玲玲立刻抓住话头，但语气依然温和，没有反驳：“陈阿伯是长辈，懂得多。不过咱孩子这个情况，看起来真象是皮肤闹的小毛病。”
李玲玲深吸一口气：“您想啊，龙王爷”管着发大水那么大的事，哪会天天盯着一个孩子身上这点小红点呢？”
她小心翼翼地运用了南祝仁那种“淡化符号威胁”的策略，将“龙鳞”的巨大威胁感，降维成“小红点”这种日常问题。
接着，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医药包：“我这儿有止痒的药膏，给孩子涂上，能舒服很多。最重要的是，得想办法别让他抓，您晚上辛苦点多看着点，或者给他手上套个干净袜子。”
“心理干预”的部分很快结束，母亲的情绪很快稳定。
节奏回到了李玲玲熟悉的地方。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给孩子涂抹洗剂，清凉的感觉让孩子扭动的幅度肉眼可见小了一些。
提供实际帮助和解决方案能够有效降低无助感，增强控制感一这是危机干预和支持性治疔的内核要素。
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玲玲此刻的应对措施还要强于一般的咨询师很多—一因为医疗介入的见效时间显著短于心理干预。
看着孩子渐渐平静下来。
母亲紧绷的神情也终于松弛了不少，连声道谢：“谢谢你啊护士同志，听你这么一说，俺心里好象————好象没那么膈应了。”
李玲玲点点头，随后继续给孩子做了简单的检查。完事她又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并记下帐篷编号准备后续跟进。
等结束这一切，走出帐篷之后，李玲玲才徒然觉得心里一松。
混杂着初次独立运用所学后的兴奋与忐忑，还有一种许久未体验一或者说从未体验过——的轻盈感和充盈感。
这种满足让李玲玲不由自主地站在原地调整了足足十几个呼吸才回神。
等她抬头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一“啊————南老师？”
不远处，南祝仁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静静地站在月光里，目光落在她身上。
李玲玲的脸一下子红了，有些局促地走过去：“你醒了？我————我看你睡得沉，外面有情况就自己出来看看，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南祝仁笑着做出思考的样子：“大概从你掀开帘子进去吧。”
不等李玲玲给出反应。
南祝仁把嘴角的弧度又翘起来一些：“干得好，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