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巨大的变化,就跟时代的洪流一样,推着陈晓克不断向前。
报纸头版、广播宣传、部委表彰、全国订单————这一切也使他有些晕晕乎乎的,仿佛踏在云端。
陈晓克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天登上这么有牌面的报纸和广播上。
虽然这里更重点谈及前进厂这个集体,很少直接说陈晓克的名字。
但是许多地方还是免不了要说他的,各种各样的荣誉和接待也都是他。
只是这样一来,人心在这种夸赞下,已经不知不觉地有些迷失了方向。
毕竟,对于一个普通的现代年轻人来说,这种从籍籍无名到被推至时代聚光灯下的巨大跨越,所带来的冲击是实实在在的。
陈晓克在1950时空,就这么过了10多天,就感觉到了自己已经有些不对。
所以哪怕有更多的人在观察他,他还是选择回到现代社会的住所。
把摩托车停下来,看着熟悉的小院,他才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有回来了,那种兴奋和些许的浮躁感虽然依然萦绕心头。
但似乎一下,轻了许多。
好象一座大山从自己肩膀上挪开。
坐在小院子里,再给拿出快乐水,一口灌上半瓶,打上几个嗝,安稳地坐下o
陈晓克这时想着关于自己那个时代“前进厂”成就的各种各样的报道文章,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感油然而生,都跟做梦一样。
“这样不行——”陈晓克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的心态有些飘了。
他需要冷静下来。
他没有急着返回1950年代,而是换上一身骑行服,却没有骑摩托,而是推着自行车出去了。
他需要接触真实的地气。
他沿着城郊的公路奋力骑行了二十几公里,直到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凛冽的寒风和肌肉的酸痛,让他沸腾的血液和思绪渐渐平复下来。
“得,继续接接地气了。”他心想。
于是,他主动联系了赵师傅:“师傅,最近有没什么活儿”?我想跟着跑跑。”
赵师傅在电话那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呵呵一笑:“正好,有个老厂子的德国产的德玛吉ctx510”五轴联动车铣复合中心,控制系统报警,机械部分也有异响,他们厂里的人捣鼓两天没弄好,急得跳脚,点名要我去瞧瞧,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也不知道赵师傅,哪有那么多的活儿等着他去干呀!
陈晓克也没有多想,就一口答应下来。
可是放下电话,才想起来德玛吉ctx510五轴联动车铣复合中心是数控机床。
这是陈晓克不太熟悉的领域,虽然这一阵他也在学习数控机床,赵师傅要他去准备考数控车床的证书。
但有赵师傅压阵,也不担忧有什么问题。
当第二天汇合后,陈晓克跟着赵师傅,坐车来到这家工厂大门口时,陈晓克才发觉这曾经是他辞职前的那家厂子。
大门口迎接他们的人,依旧非常热情,但这位技术部的部长公司的侯副总,特意看了陈晓克几眼,似乎感觉陈晓克有些眼熟。
只是陈晓克却有一种重回故里的感觉,根本就没有发觉。
当然这位侯副总他是知道的。
走进那家他曾工作过数年的机械加工厂时,一种熟悉的混合着机油和铁屑的气味扑面而来。
附近车间依旧嘈杂,机床轰鸣。
侯副总邀请他们去办公室坐一下。
赵师傅摇头,“不用,先去车间看看,要不然我在办公室坐不踏实。”
“好,请跟我来。”
说着就带着赵师傅他们前往车间。
车间内部的样子大致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这时,车间主管也快步走来,直接略过陈晓克,紧握赵师傅的手:“赵工!
您可来了!这台床子是我们加工内核件的关键,停一天损失太大了!”
“哦,我知道了,先看机器。”赵师傅也不在意,不急他们也不会请他。
这台德国产的德玛吉是被安置在恒温车间里。
“李主任介绍一下情况。”侯副总让他介绍一下设备的问题,这是有利于维修的。
“好的。”车间李主任就向赵师傅介绍机器的问题。
这时一些工人也聚集过来,有原本认识陈晓克的老师傅和操作工也围了过来,低声议论:“怎么陈晓克也来了?”“跟着这位老师傅一起来的。”、“他会修吗?”、“这德国精贵玩意儿,他能碰吗?”“别到时候小毛病修出大问题——”
陈晓克原本就是普车的车工,在机加工行业里,数控车工的工资明显要比普车要高。
这也就存在一个鄙视链了。
陈晓克虽然听不到他们大致说什么,但看着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也大概知道些什么。
但他并不在意,心思全都用在听李主任讲机器的问题上。
而赵师傅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听完介绍,心里就大致印证了自己了解的情况,但最终是什么情况还需要亲自检查一二。
对陈晓克点点头:“晓克,你先上手看看。”
陈晓克心无旁骛,他先是快速查阅了操作日志和报警历史,然后打开电柜,用万用表熟练地测量了几个关键点排除了简单的电气故障。
接着,他戴上听音棒,激活设备在低速下运行,将耳朵贴近主轴箱和丝杠支座,凝神细听。
几分钟后,他关闭设备,对赵师傅说:“师傅,报警是伺服驱动器过载引发的。根源不在电气,在机械。主轴后端用于刀具夹紧的碟形弹簧组可能出现了疲劳断裂碎片,卡死了松刀机构,导致主轴激活负载异常增大。同时,y轴滚珠丝杠的支撑轴承有轻微磨损,产生了异响。”
他的判断精准、专业,直接指向了问题的内核,而且用的是纯正的行业术语。
那位车间主管脸上的疑虑也瞬间变成了惊讶。
“怎么样?”赵师傅对侯副总道。
“听您的。”
赵师傅点点头,转头对陈晓克道:“判断没错。拆检吧。”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陈晓克和赵师傅配合,使用专用工具,极其小心地拆卸下主轴后端盖。果然,里面有几片碎裂的碟形弹簧片!接着,他们又检测了y
轴丝杠,轴承的游隙确实超出了允许范围。
维修部的几个人看到后,也是一阵阵的后悔,他们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接下来的修复过程,更是展现了陈晓克深厚的功底。更换弹簧组需要极高的耐心和精度,确保夹紧力均匀。更换丝杠支撑轴承后,更需要重新进行精密的背隙补偿和动态精度校准。
周围原本怀疑的目光,渐渐变成了敬佩和惊叹。
“师傅?”陈晓克对数控机床的机械部分还比较了解,但是操作上,还不行,这需要赵师傅出马了。
赵师傅操作着控制系统,输入参数,打表测量,调整垫片,动作如行云流水,对这台复杂进口设备的熟悉程度,仿佛是他用了多年的老伙计。
修复完成,设备重新激活,运行平稳,所有报警消除。
加工试件,尺寸精度完全达到出厂标准!
车间李主任长舒一口气,脸上堆满了笑容,这次是对着陈晓克和赵师傅一起:“太感谢了!赵工,陈师傅!真是高手!名不虚传!”
侯副总也是夸奖了一番。
对于这些话语,陈晓克现在已经波澜不惊了。
送他们出来时,一个厚信封再次塞给了赵师傅。
坐上车,陈晓克的手机就响了。
陈晓克一看是技术部的王耀,也就是被大伙称之为王工的主。
刚才陈晓克在外围看到了他,只是那时不方便说话。
王耀就给他比划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这不电话就打来了。
原来陈晓克在这个厂子也工作不少年,门卫在他一来就已经认出来陈晓克了o
消息在各种群里,就扩散开了。
王耀闻讯赶来,一见到陈晓克,还有些吃惊,再看到陈晓克居然于起来维修的活儿,就更吃惊了。
他倒没有认为陈晓克不能干,只是没有想到陈晓克转变的那么快。
原本他就认为陈晓克的技术没有问题,要是愿意学习就更好了。
现在陈晓克能干维修的活儿,在他看来也是不错的。
这碗饭也是比较好吃,特别是技术好的人。
而王耀看着陈晓克维修,看来就是技术不错,能把公司维修部都摆弄不好的设备修好了,这碗饭是吃定了。
陈晓克跟赵师傅晃动一下手机,就把电话接通。
“晓克?真是你啊!刚才门卫说陈晓克回来了,我还不信!”
“王工,好久不见!”
“你这家伙能修机器了,可了不得了。”
“就是混碗饭吃。”
“你这家伙都能修德玛吉了,还混饭吃,要我们这样的不就是讨饭吃了吗?”
德玛吉机床价格贵,自然维修的价格也高,维修下来就得2个数。
陈晓克也不多说,就嘿嘿一笑。
具体能挣多少,自然是不能说的,但是确实要比打工强太多。
“听说你结婚了?”关于钱的事陈晓克不愿意多谈,就说起之前看到了一个内容。
“哪里结婚了,只是订婚,家里催得紧,明年办事儿,到时叫你你可不准不来呀!”
“我一定来。”
“你小子可以啊!专门干高精度维修了?这转变可真大!”
陈晓克谦虚道:“跟着师傅混口饭吃,学点手艺。”
王工由衷地说:“这就对了!咱们干技术的,说到底还得手上功夫硬!比在车间里混日子强多了!”他是真心为陈晓克感到高兴。
再说几句,王耀就把电话挂了。
回去的路上,赵师傅看似随意地说:“晓克,看见了吧?不管在哪儿,不管别人说啥,咱们手艺人的根,就是这双手,就是能解决实际问题的本事。别的,都是虚的。”
“师傅,我明白了。”陈晓克重重地点点头。
他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现代街景,内心无比澄澈和平静。
他想起了1950年代那个简陋却充满激情的“前进厂”,想起了刘师傅、魏师傅、邹师傅他们质朴而专注的脸庞。
一切的根源,不在于获得了多少荣誉,而在于能否造出真正好用、耐用的机器,能否解决国家和人民最迫切的须求。
这次回归“原点”的维修经历,象一盆清凉的泉水,彻底洗去了他心头的浮躁。
当他再次跨过时空之门时,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沉稳。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一放下虚名,回归技术本身,脚踏实地,为那个百废待兴的时代,锻造出更多、更扎实的“工业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