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至此，张静清面上无喜无悲，对着那几位管家打了个嵇首，语气平和道：
“多谢诸位老爷美意，只是贫道乃方外清修之人，持守戒律，不便参与这等宴饮之会。还请代为转达贫道的谢忱与歉意。”
张静清的戒律，是薛定谔的戒律，必要的时候，撒尿都得讲方位，不必要的时候，百无禁忌。
说罢，他不再多言，径直推开观门，走了进去，将那几位面面相觑的管家留在了门外。
道观之内，愈发显得清幽。
张静清走到大殿前，把先前打包的食物放到供桌上，盘膝坐下，闭上双眼，他的心神很快便沉静下来，仿佛门外的一切纷扰，都已与他无关。
但门外的纷扰，又不能与他无关。
“笃！笃！笃！”
清静没持续太久，轻轻地叩门声响起。
张静清缓缓睁开眼，他没有关门，只见观门口站着的不是先前那些管家，而是几位身穿长衫，头戴方巾的男子。
几人面容斯文，眼神清澈，好奇又局促的打量着观里墙壁上的那些猖兵猖将化作的壁画。
这种打扮，这种眼神，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大学生”。
见张静清看来，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约莫二十多岁的儒生上前一步，拱手做揖，道：
“唠叼祭酒大人清修了，晚生几人见县衙告示，得知北邙山县成为道教治所，天师府高功在此立观，所以特来拜谒，敬香祈福！”
读书人见识广一些，自然知道天师道，所以忍不住前来拜访一下。
张静清想到这是自己的第一批信众，又是这种眼神清澈的读书人，他决定好好接待一下，便起身还礼，语气平和道：
“福生无量天尊，几位居士请进！”
几位读书人连忙道谢，小心翼翼地踏入观中，进来的时候，他们环顾四周，目光依然多在壁画上停留，脸上带着惊叹。
实在是这些壁画太精美了，栩栩如生，画幅极广，几乎绘满了观中每一处墙面，而且竟然没有一个重复的人物，这不禁让他们惊叹画师手艺之高。
“观里就祭酒一人，这些壁画，该不会是祭酒画的吧。”
“不对吧，我记得祭酒不是刚到我们县吗？这可是一个大工程，精雕细琢之下，怕不得几个月吧，几天的时间，画的完吗？”
“你们忘了衙门告示上说的吗，祭酒神通广大吗？！”
“不过，天师道可是三教正统啊，为什么祭酒要在上面画一些穿着甲胄的妖魔呢？为什么不画一些天兵天将？”
后面的几个儒生小声地交头接耳。
为首的那位年长一点的儒生连忙制止，一脸抱歉的看向张静清：
“祭酒大人见谅！”
“无碍！”随后，张静清顺着他们的话头接了下去：“它们可不是妖魔鬼怪，它们是护法兵马！”
“护法兵马？”年纪最小的儒生眼睛一睁，攥紧拳头，有些兴奋道：“他们不止是壁画吗？”
张静清笑着点头道：“如果你们有一天遇到了什么邪门的事，就到这里来，他们就会从壁画里钻出来，然后一口把妖魔鬼怪都吃掉。”
此话顿时引得一众儒生小声惊呼，但只有最小的那个儒生当了真，其他人都当张静清这是玩笑话。
“祭酒大人还真是平易近人啊！”年长的儒生笑道。
道观不大，谈话间，众人已走至正中，众人的目光自然从壁画转移到了大殿里。
只见大殿虽然简朴，却打扫得一尘不染，香案之上，供奉着一尊他们未曾见过的神象。
那神象并非是他们常见的三清祖师，身穿长袍，面容和蔼，却又自有一股摄人心魄的煌煌气度。
年长儒生忍不住好奇道：“敢问祭酒大人，此间供奉的是哪位尊神？似乎……并非三清道祖？”
张静清笑道：“三清祖师，自是道之根源，日后自当供奉，此间所奉，乃是北极天蓬真君。”
现在的清净观，严格来说，并不算正式的道观，只是张静清的个人小道场，供奉什么都是可以的，如果这小观进一步扩大，那肯定是要建三清殿的。
“北极天蓬真君？”
年长的儒生见识广一些，知道这位尊神是雷部的护法大神，但其他方面却不是很了解，便询问道：
“敢问祭酒大人，若信士诚心供奉天蓬真君，每日焚香，礼拜不怠，不知可得何等圣恩庇佑，又需秉持何等愿心？”
“天蓬真君的庇佑嘛……”张静清顿了顿，道：“若只是供奉神明，诵念神咒，就指望神明护你出入平安，家宅安宁，功名顺遂，病痛消解，这是不现实的。”
“供奉神明，更多的是对心灵的一种护持，当你身陷欲望泥潭，被心魔噬咬，自厌缠身，便可见得北极四圣之首的威光，当你被贪嗔痴念反复撕扯，如堕无间，此光便是你劈开欲海的神锋。”
“当你自觉罪孽深重，无力回头，此光就是护你心灯不灭的北辰法旨，当你困于旧我，可望新生却步履维艰，此光便是荡尽业障，托举你重立清白的雷霆之力。”
“北极四圣不只是护法神将，天蓬真君发下宏愿，以战戟为笔，在《太上三洞神咒》上刻下：众生若陷沉沦，但存一息悔悟向道之念，吾必率北斗七元，破汝心魔牢笼。”
“天蓬真君的护佑，不在你完美无瑕时降临，而在你承认，我陷泥沼，然心向光明的刹那，天河倒卷，神锋开道，真正的战神威光，非悬于九天，它会化作你斩断心魔的勇决！”
张静清自带让人心神宁静的能力。
这里又是天蓬真君庇护的道场。
他的话语，简直就如同一道惊雷一般，在几人的心头炸响。
几人一时间竟怔在原地，他们都读过一些圣贤书，也去过一些寺庙宫观烧香祈福。
而他们所听到的，大多都是许诺信众，只要诚心礼拜，慷慨布施，就能获得神佛的慈悲接引，祈福消灾，功名顺遂……
仿佛神明是有求必应的庇护者。
他们何曾听过如此……如此开门见山，甚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说法？
不保佑平安？不庇护家宅？不承诺功名？
年长的儒生最先回过神来，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头有些干涩，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细细回味着张静清方才的话语。
“当你身陷欲望泥潭……此光便是你劈开欲海的神锋”、“真正的战神威光，非悬于九天，它会化作你斩断心魔的勇决”……
他仿佛看到了一道撕裂黑暗的雷霆，不是劈向外界的妖魔，而是劈向内心因科考屡屡失败而产生的焦虑，彷徨与对未来的恐惧。
这并非虚无的承诺，也不是祈求外力的庇护，而是激发内在的勇决，让人直面内心。
这是一种何等截然不同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