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张静清道，“我那道观已经打整得差不多了，唯独还差一块匾额，这事我不在行，想请县尊提笔，为我那道观写一块匾额。”
一听只是这事，李文彬语气轻松道：“此乃雅事，本官义不容辞，不知道长欲要为宝观取何名号？”
“我喜好清静，不愿多受俗物所扰，便叫‘清净观’吧。”
“张静清……清净观……好名字啊，寓意深远，不仅贴合道长的名字，还贴合道长的心境。”李知县称赞一句：“就是不知道，我的笔力，能不能写出这意境的十之一二？入不入得了道长的眼？”
“县尊客气了，你的字肯定是要比我的强的。”张静清笑道。
这倒不是恭维，这个年代，要当上知县，一般有两个途径，一是通过科举考取功名，二是通过关系。
这李知县一看就是通过科举考上来的，背后没什么硬一点的关系。
毕竟真要有关系，还能分到北邙山县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而如果没有背景，要想当知县，非得“进士”不可。
“进士”必须熟读四书五经，还需要写撰写策论，熟练掌握各种儒家经典……而这一切的前提，那就是要会写一手好字，字写的不好，文章再惊艳，那都得打折扣，张静清可不觉得，自己一个画符的，在写字方面，能比对方写的好。
李文彬笑着起身，引着张静清来到书房里宽大的檀木书桌前。
桌案上，文房四宝陈列有序，李文彬坐下后，拿起石砚，又取来一锭标注着庐山松烟的旧墨，又从旁边的水盂里舀取清水，注入砚台，随后手腕悬空，力道均匀的开始研磨。
“道长稍待！”李文彬一边不疾不徐的画着圈，一边缓声道：“现在，很多人都喜欢让书童磨墨，但真正懂书法的，都是自己磨。自己磨的墨，浓淡枯湿，方能由心，墨汁如人性，急躁则浮沫起，所得灰涩。缓稳则胶质融，落纸方显乌黑亮泽，历久弥新。”
张静清坐在对面，点头道：“这些道理，倒是和修行一样，讲究静心澄虑，方能得其中三昧，县尊好境界。”
“道长谬赞了。”李文彬边磨边说：“道长身为天师亲授的祭酒，肩上扛着教化一方的重任，依您看，在这纷扰俗世，究竟该如何教化百姓，才能使风气澄澈？”
这种问题，赶鸭子上架的张静清可没认真考虑过，随口说道：“导人向善！
李文彬点头：“若百姓人人向善，无人作恶，那确实风气澄澈，那道长认为，应该如何做到？”
“原谅别人的过错！”
“一念生，万恶做，原谅他人之错，不起妄念，这确实是人生中最大的积德行善啊，可……”
眼见对方还要问，张静清直接终结话题：“但我做不到！”
“…………”
李文彬磨墨的动作一滞，有些错愕，他本以为对方会谦逊几句，或者进一步阐述，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近乎摆烂的回应。
若是一个寻常道士这么说，他只会觉得这是一个胸无沟壑，招摇撞骗的野道士，但面前这位，可是有天师府诏令的祭酒。是货真价实的正牌道士！
他快速回想了一下和张静清的所有对话，此人看似随性，甚至有些惫懒，但言语间却暗藏机锋，轻描淡写斩柳仙。
面前这个道士，有些与众不同啊！
张静清见李知县沉默，为避免他跟个十万个为什么一样的再问，开口道：
“县尊可是一地的父母官，教化一方这种事，我只是辅助，大头还得看县尊您，依您看，这纷扰俗世究竟该如何教化百姓，才能使风气澄澈？”
张静清把这个问题推了回去。
闻言，李文彬笑了笑，将目光落在渐渐泛黑的砚堂中，并未思索太久，开口道：
“教化之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在本官看来，无非就是‘因势利导，各安其性’八字而已。”
“让饥者与之食，寒者与之衣，做好父母官之责，让善恶有报，令其心存敬畏，但最重要的，是让其知晓‘本分’。”
“让农人精于耕作，让商人秉持诚信，让官吏恪尽职守，便是各安其性。”
“若是强求人人成圣贤，反倒滋生伪善；一味严刑峻法，也只能禁其行，不能化其心。”
“这就是佛教说的，为百姓拂去心镜尘埃，让其自显光明罢了！”
还是秃驴子的话就是好使，不愧是三教里嘴皮子功夫最好的，以后教化的时候可以借鉴一下……张静清由衷赞道：
“好一个‘因势利导，各安其性’，‘拂去尘埃，自显光明’，县尊境界高远，言语透彻，直指本源，有县尊在，何愁地方不治，风俗不淳？”
然而，张静清话音刚落，李文彬却是话锋一转：“但本官做不到。”
张静清：“…………”
这不是我刚才的词儿吗？这个县令倒是和一般的腐儒不太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大笑起来。
谈话间，墨色在清水中逐渐晕开，变得浓稠如漆，墨香弥漫，醇厚而内敛。
墨已研好，李文彬起身取来一张上好的洒金宣纸，用镇尺抚平，提起一支狼毫笔，在指尖微微一转，感受了一下笔毫的弹性，道：
“道长的观叫‘清净观’，清净二字，看似简单，实则极难写好。”
“有什么说法？”张静清问。
李文彬盯着笔尖，凝神静气，道：“书法之秘，首在‘意在笔先’。下笔之前，字的结构、气韵、精神，需已在心中勾勒分明。”
“譬如这‘清’字，三点水需如活泉，有流动之势；‘青’部则要稳如磐石，方能载水。而‘净’字，争旁需有劲而不暴，青部则要静而不滞。”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笔尖倏然落下，笔锋在纸上游走，动作行云流水，时疾时徐，时提时按。
那“清”字的三点水，果然如他所言，第一点如高峰坠石，第二点带出牵丝，第三点轻盈挑起，似有潺潺水意……
待到“净”字最后一笔竖钩完成，他手腕猛地一顿，稳健收笔。
“清净观”三字赫然呈现于纸上，结构端庄严谨，笔力透于纸背，沉稳中透着灵秀，确实是一手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