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河边的小酒肆本就简陋,想点些大鱼大肉是不可能的,甚至没菜可点,店家上啥就吃啥。
很快,店家就上菜了,只有几个杂粮饼,一小碟腌菜,一碗蕺菜,没有半点荤腥,一碗浊酒。
蕺菜也叫折耳根,这玩意儿的味儿有点重,类似鱼腥味,所以也叫鱼腥草。
因为这股鱼腥味,无论古今,喜欢它的人都不多,除了西南某些地方视其为美食外,其他地区,大多是穷苦人家没办法才拿它当菜。
这玩意儿主要生长在湿润阴凉的环境中,所以清水河边有不少。
张静清吃了几筷子,嗯……不给足调味料,确实不太好吃。
他又咬了口杂粮饼,粗糙得拉嗓子,也就勉强能填饱肚子。
倒是那腌菜让他眉头舒展了些,咸淡适中,带点微酸,算是这三样里唯一还算爽口的了。
他吃了一根腌菜,又端起酒碗,小口小口抿着,腌菜配酒,还算有一番滋味。
用饭间隙,他顺便听着周围客人的闲谈。
靠窗那桌,两个货郎还在低声交谈。
其中一个瘦脸货郎感叹道:“以前都说咱们邙山一带乱的很,但这几次跑商,我算是看明白了,相比其他地方,咱们邙山倒还算清静了。”
另一个年长些的货郎说道:“其中地方乱,是因为朝廷内有豺狼当道,外有黄莲贼作乱。我们这里相对清静,是因为有府君保佑,有邙山的一些法师坐镇,黄莲贼才不敢在这里闹事。”
瘦脸货郎附和道:“而且,对比境内的两大江河,咱们这清水河也算好的了,偶尔发发洪水,投下去几个娘娘,几个童子也就消停了。”
“哪象黄河,年年大祭,年年决堤,水里漂的全是尸体,我听说啊,好多尸体都是抱成一团的,捞上来,摆开一看,好家伙,一家人整整齐齐……”
“唉,惨烈啊!”瘦脸货郎叹息道:“可就算这样,地里颗粒无收,朝廷还是照样横征暴敛,弄得十室九空,到处都是饿死的人啊,搞的我们生意都不好做了。”
张静清一边吃着咸菜,一边思索着货郎刚才谈论的话,黄河的情况自不必多说,至于他们口中说的府君和法师。
“府君”这个称呼,含义太过笼统了。
它既可以指代地方上的官员老爷,也可能指得了道的山中大虫,成了精的水中长虫……
至于法师,应该就是邙山的本土法教和巫教了。
这或许是他在这里立足的最大桎梏。
刚这么一想,突然又有人进店了。
来人是一名僧人,身材魁悟,脑袋锃亮,上面有几个戒疤,胡须却乱如杂草,提着一柄两米长的月牙铲,一身破破烂烂,沾满尘土,看起来象是一个苦行僧。
苦行僧双手合十,向店家化缘,求一口吃食。
遇到吃白食的,搁以前,店家就该撵人了,小本生意,若都象这般,生意还怎么做?
但谁让这和尚手里拎着一柄吓人的月牙铲呢?
那铲头是弯月形,铲尾为梯形斧刃,刃口磨得发亮,通体精铁打造,怕不得有百十斤重。
这么个物件拎在手里,任谁见了,都得慈悲为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店家连忙把和尚请了进来。
现在整个小店里,就只有张静清那一桌有空位,和尚自然被引到了他的对面。
这和尚还挺讲礼数,没有带兵器入内,他把月牙铲倚在门外,进门后先是对着张静清道了声“打扰”,这才入座。
入座后,和尚也无攀谈的意思,两眼一闭,双手一合,就开始小声念起《大悲咒》,来感谢店家的施舍之恩。
张静清也不去打扰,继续吃着桌上的食物。
虽同为三教,但这个年代,和尚和道士挺不对付的。
毕竟双方都要争香火,业务上也有重合,同行是冤家,妥妥的竞争关系,已经斗了几百年了。
不过,双方都很克制,没有大规模的开战过,也就偶尔小打小闹一下。
毕竟三教除佛道之外,还有一个教,真要打起来了,不得被渔翁得利啊。
而且,除了三教之外,还有法教,巫教,师教等势力。
他们苦三教久已,佛道若真干起仗来,他们是最喜闻乐见的。
不过嘛,明争不起来,但暗斗却是一刻都没有停歇过。
暗斗的方式就多种多样了,但主要的就两种,借刀杀人和代理人斗法。
代理人斗法就是扶持一些小教派,让他们去打压一些企图僭越的巫教等势力,师教就是这么诞生的。
而借刀杀人,一般是借朝廷的刀。
譬如要皇帝崇道灭佛,求兵于僧众之间,取地于塔庙之下。
又譬如佛教批判道教方术虚妄害世,是霍乱的元凶,要求剿灭。
而道教又指责佛教“弃家离亲”违逆伦理等等……
总之,佛道之间的关系,绝对算不得融洽,象现在这样,一个秃驴,一个牛鼻,同桌而坐的场景,实属罕见。
很快,和尚的吃食上桌了,只有几个杂粮饼,一碗茶水。
和尚对着店家道了一声谢,也不着急吃,又开始念起了经文。
这次他念的是《供养咒》。
这是许多僧人进食前的习惯,表达“食物来之不易,当惜福感恩”的心态。
和尚念经的声音很小,普通人听不到,但张静清神觉敏锐,听得很清淅。
别人都听不见,就他听得见,不得不说,此举颇有挑衅之意。
这个时候,若换作是他那些暴脾气的师兄弟们,说不定会让和尚噤声,或是与和尚对念起来,甚至是掀桌也有可能。
张静清的脾气不算好,但也不至于因这么点事动怒。
他的江湖不会如此之小,小到容忍不了一个和尚念经。
他的境界也不会如此之低,低到一个和尚念经就坏了清静。
张静清只当未闻,有条不紊的吃着桌上的食物。
只不过,随着和尚的到来,店里活络的氛围不再,客人们都有些惴惴不安,连谈起话来,都变得小心翼翼。
毕竟如今的世道不太平,这和尚人高马大,又提着一把怪模怪样,看起来就吓人的兵器,谁知道是好是坏?
万一是强盗呢?
但紧接着,他们又觉得不象,真要是强盗,那也该去油水足的地方啊,这河边小酒肆里能有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