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瘫软在地的呜咽声中,林同谦缓缓接过公文。
纸张很轻,他枯瘦的手指却抖得厉害。
雨打芭蕉声里,他望着院中那株亲手栽的梅树,昔日移栽时,还和魏昶君一起培过土。
“我早知道”
他声音飘忽得像远山的雾。
“从答应帮郭之奇那刻起,就逃不过这天。”
“我早知道的”
雨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泪。
他最后看了眼书房里满架的诗集,转身走进雨幕时,背脊挺得如同松柏。
只是那双曾批阅过无数蒙学课本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流放文书,像是要捏碎某个未竟的梦。
他不后悔,他无错!
彼时。
河南府的日头毒辣,白远山正光着膀子在院里劈柴。
花白的胡子被汗水黏在胸膛上,刀疤纵横的背脊晒得黝黑发亮。
退休三年,他仍保持着军中的习惯,每天要练够两百下劈砍。
“爷爷!”
小孙女举着封信跑进来。
“京师来的公文!”
白远山斧头一顿,木屑溅到眼睛里。
京师公文他已经退下来了,所以这公文他已经猜到了。
他揉着眼拆开火漆封口的信函,只看两行就猛地站起。
“勾结前明流放西伯利亚”
院门突然被撞开。
几个穿监察部制服的人闯进来,领头的是个面生的年轻军官。
白远山认得他肩章,红袍军新式衔级,比他退休时高了整整两级。
“白千卫。”
年轻军官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请即刻收拾行装。”
白远山还没反应过来,里屋就传来儿媳的哭喊。
他冲进去时,看见监察兵正从炕上拖起小孙女,孩子吓得连哭都忘了。
“放开!”
白远山一拳砸在门框上。
“老子跟里长打江山时,你们这群娃娃还在穿开裆裤!”
年轻军官面无表情地展开文书。
“证据确凿,您通过漕帮运送的二十箱药材,在天津港查获时变成了火枪。”
白远山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寿宴上,那个自称药材商的陌生人。
想到之后对方诱导自己推了这红袍天下。
他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押走。”
军官一挥手。
两个兵架住白远山胳膊时,他猛地挣开,把流放文书撕得粉碎。
“魏昶君!”
他朝着京师方向嘶吼。
“蒙阴城下老子替你挡箭!平山镇老子斩了鞑子敌酋!现在你连刀都不肯给个痛快!”
碎片像雪片般落下,有一片粘在他汗湿的胸口。
白远山突然明白了,里长不杀他们,不是念旧情,是根本不屑杀。
就像猎人不会浪费子弹打瘸腿的兔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白远山眼睛都红了,满是血丝,他想过会被诛杀,但魏昶君没有。
他甚至都看不上这些造反的官吏,连杀都不愿意杀。
不就是笃定他们成不了事,再给他们机会活着,他魏昶君也觉得他们成不了事!
火车汽笛声从城外传来。
白远山被推搡着走过熟悉的街巷,邻居们都关紧了门窗。
他看见裁缝铺的幌子还在晃,那是他当年用第一个军饷给老婆子扯布的地方。
“你狠啊”
他喃喃着被押上囚车。
“为什么不杀老子,为什么不杀!连死都不让老子死个明白!”
“你魏昶君打心底里看不上我们!”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时,白远山最后看了眼生活了十年的老城。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里长流放朝中退休众臣的消息传的很快。
清晨,落石村笼罩在薄雾里。
朱由检扛着矿镐走出家门,粗布工装上沾满煤灰。
他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眼角深刻的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煤粉。
现在他年纪大了些,但身体竟仿佛比昔日做皇帝的时候还好了不少,就是看上去有些苍老。
朱由检刚刚从腰间取下布擦拭着面上的灰尘,却看到村口的公告栏前围满了人。
朱由检凑近一看,红纸黑字写着肃清叛党通报。
他眯起老花的眼睛,逐字读着。
“查原南直隶侍郎马如化、前启蒙部总师林同谦、河南千人卫白远山等,勾结前明余孽,私通海外,罪证确凿”
朱由检的手开始发抖,矿镐哐当砸在脚面上。
他顾不得疼,死死盯着最后一行判决。
依律举族及亲朋故旧,门生好友流放西伯利亚等地垦荒,不予诛连。
雾散了,阳光刺得他眼睛发酸。
公告栏旁还贴着详细案情,马如化通过漕运私售精铁,林同谦用书院传递密信,白远山倒卖军械每桩罪都够诛九族。
“老朱!”
矿工老王拍他肩膀。
“看傻眼了?听说这些官老爷要发配去冰天雪地种土豆!”
朱由检喃喃道。
“为什么不杀”
“杀?”
老王嗤笑。
“里长仁厚呗!要我说明就该全砍头!”
朱由检却想起崇祯年间的事。
当年袁崇焕被凌迟,九族流放就这还是没有确凿证据的谋反。
他亲手批过的诛连案卷,能堆满半间屋子。
“仁厚?”
他苦笑摇头。
这比杀人狠多了,让养尊处优的官老爷去冰原刨食,比一刀痛快更折磨人。
破灭他们的一切妄想,让他们一生都看不到希望,这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下矿的汽笛拉响。
朱由检在黑暗的矿洞里机械地挥镐,煤块哗啦啦滚落。
他忽然想起去年魏昶君来视察矿场,穿着和他一样的粗布衣,蹲在煤堆前和矿工算工钱。
那时自己还觉得魏昶君没什么了不起。
现在他才明白,那人不是这般的,他根本不屑用帝王手段。
就像成人看孩童打架,懒得动手,只轻轻把闹事者拎到墙角罚站。
放工时夕阳西下。
朱由检看见村学放学,孩子们唱着新编的《红袍童谣》跑过田埂。
他忽然想起昔日红袍重臣的孙子们,那些孩子去年还来村里支过教,教娃娃们认字。
“魏昶君”
他对着晚霞轻叹。
“和你生在同一时代,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暮色中,新修的铁路蜿蜒向远方。
朱由检知道,那列满载罪臣的火车,正驶向比煤井更黑暗的冰原。
而落石村的炊烟依旧袅袅升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